面試官是這家公司的老板,一個做技術出身、胖胖的中年男人。與他對視的第一眼姜星就知道自己沒戲了——對方的眼神中寫滿了嫌棄,嫌棄她是個看上去就沒經驗的小姑娘。
但來都來了,胖老板還是和氣地請姜星進了會議室,他們先是客套的聊了幾句有關姜星年齡和工作年限,然后胖老板用自以為和藹的語氣問了她不少相當不客氣的問題。
比如“我們這邊每天都要加班,周末單休,有時周日也要過來加班。你能堅持下來嗎?”“你是本地人嗎,上班通勤方便嗎?”“你現在結婚了嗎?有沒有要孩子的打算?”除了最開始的工作年限,他沒有問過任何一個與工作內容有關的問題,更別說給姜星一個新項目的機會了。
其實姜星也清楚新項目機會渺茫,大廠的新項目主策劃需要熬資歷熬人脈,小廠則大都由老板的初創團隊成員擔任,畢竟連主策劃都找不到的小公司壓根就不會創立公司。面對王禹所想的“你不要有的是人要”多少有些自我安慰和賭氣的成分,她也不抱著非做《牧歌物語》不可的心態,只要是主策劃就行。
然而今天這場面試真的很傷人,他們要的不是員工,而是只知道埋頭干活的牛馬,最好還不是本地的,最好還已婚已育,這樣更好拿捏、管教、壓榨。
閑著也是閑著,姜星可以白跑了一趟但不想真就這么被打發走。
她做出一副“只要能找到工作怎樣都行”的嘴臉,她說“加班沒問題,游戲公司哪有不加班的”“我是T市的,可以在公司旁邊租房子”“三十歲前都不考慮結婚,是的,家里人不催”。
這弄得胖老板很尷尬,只得假意翻看她的簡歷,找了幾個勉強和工作沾邊的問題。在走完流程后,他說:“我們工作壓力真的很大,很多人都堅持不下來的。”
姜星微笑表忠心:“以前讀書時可比現在累多了?!碑斎贿@也是她瞎說的,她當初可是讀書游戲兩不誤。
最后胖老板只能表示:“那今天就到這里,我們會盡快通知你結果的。”
出了大樓的姜星找了家排骨湯菜飯店解決晚飯,她心里還惦記著方才的事,總感覺自己表現不佳,就像吵架完的人夜里躺在床上后悔自己某句話沒說好似的,她后悔自己裝得太乖太舔,“就該懟他一頓的”。當然這種事很難發生在現實,畢竟胖老板在態度上也是個體面人,姜星只能在腦子里過過嘴癮,就像把這種狗資本家掛路燈一樣,在這種面試中將對方劈頭蓋臉一頓罵的事只能是幻想。等到飯菜上齊,熱騰騰的香氣讓她本就七點半還沒吃晚飯的她胃口大開,不開心的事情也都全都拋在腦后。
“這家沒面上,內推的大廠肯定沒問題?!彼豢跉獬粤藘纱笸腼?。
回到家,她還沒來得及脫下外套,姜媽就迫不及待湊了上來:“聽說我們星星拿到新項目了?這下好了,終于是貨真價實的主策劃了,我們家女兒就是厲害。”
姜星把外套隨手一扔,扶著吃得滾圓的肚皮一聲悶哼把自己也扔在沙發上:“你聽誰說的呀?!眽焊蜎]這事。
“上周和你爸散步正好碰到偉斌就聊了幾句,他說這周就能定新項目呢?!?
“噢?!苯强粗獘屌d沖沖的模樣,既不想斷了她的興致,也不知如何澄清,干脆就簡單應了聲,等她的新工作有了著落再解釋。
“不過我說啊,偉斌這人雖說還行,但到底是小公司,不穩定?!敝蠼獘岄_始了明捧暗貶,一邊夸女兒大有前途,一邊吐槽晨星小公司,一邊又說聽廣場舞的姐妹說游戲行業很賺錢,問姜星什么時候能自己買得起房。
姜星知道姜媽的意思,就是又想趁機勸說她考公,于是跟著起哄:“那當然賺錢了,明年就財富自由,到時候買套云棲玫瑰園的別墅,你可就在那群阿姨們里揚眉吐氣了?!?
姜媽立刻搖頭:“那地方多遠,多不方便。再說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住那么大房子干嘛?”
姜爸也跟著湊熱鬧:“那就買武林壹號,離公司近,又在市中心?!?
全家笑成一團,又聊了些家常,然后姜星就被趕走了:“好了你快去洗漱吧,早就看出來你想回屋打游戲了,我讓你爸陪我看會兒電視,你也早點睡?!?
姜星拿著換洗衣物經過客廳時,聽見父母小聲討論。姜媽說:“你女兒的新項目怕是涼了?!苯郑骸拔铱匆彩?。小公司就是不靠譜,以前在‘牛廠’干得不是還行嗎,怎么就離職了?!苯獘尫瘩g:“那也比不上體制內穩定。讓她自己在外面闖闖也好,反正還年輕,碰了壁自然就知道了?!苯獘屄曇舨淮蟛恍。帽唤锹犚?,說完還故意似的回頭看了女兒一眼。
姜星立刻反駁:“誰說我涼了,我現在還是主策劃呢!”她才不管這個主策劃的含金量有多大,也不管還能做多久,反正氣勢要足。
“以后你就知道你媽媽我考慮得多周到了。你看你王阿姨家的閨女,人家去年考進了那個什么什么部門來著,一年能拿四五十萬呢?!闭f罷又立刻表示沒有拿姜星攀比的意思,卻仍免不了又要鼓勵姜星給自己好好爭氣。
“誰吃公家飯第一年就拿五十萬,怕不是明年就吃鐵牢飯了?!?
姜爸站出來打圓場:“你媽媽說話就是喜歡夸張,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我們也是為了你好,不都是為了你考慮?!?
姜媽立刻接茬:“就是。我和你爸的積蓄后半輩子完全夠用,我們也不靠你。倒是你,什么時候能賺出一套房子來啊,你可是我們家唯一的本科生噢?!?
姜媽的原生家庭很窮,成績好但迫于經濟壓力讀了中專,姜爸倒是考上了大專,學的是機械,畢業后分配進廠當了技術工人與姜媽相識。八十年代末,他們離開原單位開了個小飯館,再后來生意不錯升級成了小酒樓。在來來往往的某些貴人食客口中聽到不少有關房地產的政策解析,于是乘上了這波東風,如今也算得上是標準意義的小中產家庭。
姜星從小浸泡在父母說的“我們都是靠自己打拼”的語境中,那時還年輕的她和那個信息還未如此發達的年份,以她一個計算機學院的學生身份,很難了解國家經濟發展和個人命運的關聯,而是理所應當地認為自己作為家中學歷最高的人,理應會有更好的事業發展,比如能賺出更多的房子。這不是虛榮或者攀比在作祟,更像是在慣性思維下對過往規則和獎勵的延續。
姜媽的這種揶揄在同輩的父母身上很常見,或是因為他們都出生在相同的年代有過類似的經歷。但好在姜星全家都有足夠寬的心,這不是說他們神經大條不懂察言觀色人情世故,而是對許多人和事不甚糾結在意的豁達。這種心態就像是份禮物,天生的一代代遺傳下來,是許多心思敏感的人終其一生也難以修煉而來的。
所以姜星對此的態度是: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她知道父母愛她,本質上這也算是種恃寵而驕。
但她的心眼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大那么寬,等真躺在床上,她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