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三日礪鋒,葦葉驚鴻
- 燼世秦歌
- 情緣殉雪
- 3165字
- 2025-06-09 17:57:24
三日。在流民營這方被絕望和麻木浸泡的天地里,三日不過是將息者咽下最后一口氣,或是饑餓者腹中腸鳴多響幾回的光景。但對于靠坐在土坎旁的蕭燼而言,這三日,是行走于萬丈深淵邊緣的煉獄,是與體內洪荒兇獸不死不休的鏖戰(zhàn)。
篝火日升日落,重復著微弱的光與暖。流民麻木的視線偶爾掃過角落里的兩個重傷者,如同看兩塊即將腐朽的木頭。
蒙猙的鼾聲依舊如雷,只是右眼蒙著的細麻布下,腫脹已然消退大半,只余一道淺淺的暗紅痂痕。左臂的傷口被桑皮線精密縫合,邊緣新生的嫩肉呈現出健康的粉色,在青鳶留下的藥力滋養(yǎng)下,麻癢替代了劇痛,正以驚人的速度愈合。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積蓄著消耗殆盡的元氣。
蕭燼如同入定的石佛,背脊挺直如標槍,靠著冰冷的土坎。臉色依舊蒼白,但那份死氣沉沉的灰敗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玉石般的、浸透著疲憊卻無比堅硬的質感。每一次呼吸都變得悠長而深沉,刻意壓低了頻率,仿佛怕驚擾了體內那脆弱的平衡。
內視之中,戰(zhàn)場從未停歇。
青鳶留下的生機暖流,如同最堅韌的藤蔓,在他意志強行開辟出的、狹窄而曲折的“安全通道”內,頑強地向前延伸、修復。它所過之處,破碎的經脈被小心翼翼地彌合、加固,如同修補千瘡百孔的堤壩。翻騰的邪毒被這股溫和而磅礴的生機包裹、消磨,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點點褪去猙獰。
然而,在通道之外,在更廣闊的、被狂暴力量肆虐過的“廢墟”中,那股冰冷、銳利、充滿了毀滅欲望的銳金之炁,卻從未停止咆哮!它如同被囚禁在鐵籠中的上古兇獸,每一次沖撞都帶著撕裂天地的巨力,狠狠撼動著意志構筑的牢籠!每一次沖擊,都帶來靈魂層面的劇痛和身體深處的震蕩,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五臟六腑間穿刺!
蕭燼的意志,便是那鐵籠的鎖鏈,冰冷、堅韌、毫不動搖。三日不眠不休,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這無休止的對抗與掌控之中。他不再試圖強行壓制這頭兇獸的野性——那是徒勞的,如同以卵擊石。他選擇的是引導,是馴服,是在狂暴的洪流中尋找那稍縱即逝的規(guī)律和縫隙。
《燼世劫》的心法在他心間流淌。兵家殺伐的慘烈氣勢,法家律令的精準控制,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境在他瀕臨崩潰的意念中被反復錘打、糅合。他不再抗拒銳金之炁的狂暴,而是嘗試著去理解它,如同馴獸師理解猛獸的習性。每一次兇炁的沖撞,都被他敏銳的感知捕捉、拆解,分析其力量的走向、爆發(fā)的節(jié)點、以及那毀滅意志背后所遵循的某種源自功法本源的、冰冷的“律”!
痛楚是最好的老師。在無數次經脈被撕裂、意志被沖擊得搖搖欲墜的邊緣,蕭燼對《燼世劫》的理解,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突飛猛進。那狂暴的銳金之炁,不再僅僅是毀滅的力量,它開始顯露出屬于“炁”本身的、可以被認知和駕馭的“理”!
第三日的黃昏。篝火的光芒將蘆葦叢染上最后一抹暖橘色。
蕭燼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邃銳利的眸子深處,三日來積累的疲憊如同厚重的塵埃,卻掩不住塵埃之下那如同淬火寒鐵般的冰冷精光。他體內,那場慘烈的拉鋸戰(zhàn)并未結束,但局勢已然不同。
意志的牢籠依舊堅固,甚至比三日更加凝練、更加堅韌。銳金之炁的沖撞依舊狂暴,每一次都帶著不甘的嘶吼,但它沖撞的軌跡,卻似乎被納入了一條無形的軌道。不再是無序的、毀滅性的爆發(fā),而是帶著某種被強行約束的、遵循著特定路徑的奔涌!如同狂暴的江河被導入堅固的河床,雖然依舊奔騰咆哮,水勢滔天,卻不再肆意泛濫!
生機暖流在這被約束的“河床”邊緣,更加順暢地流淌、修復。兩股力量之間,那岌岌可危的平衡,終于從“隨時崩潰”的邊緣,被硬生生拉扯到了“勉強維持”的境地!雖然依舊脆弱,依舊需要蕭燼耗費巨大的心神去維系,但至少,那柄懸在頭頂、名為“道基傾覆”的利劍,暫時被推開了寸許!
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鐵銹和血腥味的掌控感,如同微弱的電流,在蕭燼冰冷的心湖中掠過。那是用意志和痛苦換來的,對自身力量最初步的駕馭!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爭吵聲夾雜著孩童驚恐的哭喊,從篝火的另一側傳來,打破了營地的死寂。
“滾開!老東西!這點麩皮是老子用半塊玉佩換的!再敢啰嗦,信不信老子把你另一條腿也打斷!”一個身材干瘦、眼神卻異常兇狠的漢子,正粗暴地推搡著一個頭發(fā)花白、拄著木棍的老者。
老者懷中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陶碗,里面是寥寥無幾的、發(fā)黑的麩皮團子。一個約莫五六歲、瘦得皮包骨的小女孩緊緊抱著老者的腿,嚇得哇哇大哭。
老者被推得踉蹌后退,險些摔倒,卻死死護著懷里的陶碗,渾濁的老眼里滿是絕望和哀求:“軍…軍爺…行行好…娃兩天沒吃東西了…就…就這一點點…”
“軍爺?呸!老子現在跟你一樣是流民!”那兇狠漢子啐了一口,眼中兇光更盛,伸手就去搶奪老者懷里的陶碗!“拿來吧你!”
周圍的流民麻木地看著,無人敢上前。絕望早已磨平了他們的棱角,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深植骨髓的恐懼。
就在那漢子的手即將抓住陶碗的瞬間——一道微不可查的破空聲,如同蚊蚋振翅,極其輕微地響起!
“咄!”
一聲輕響!
那兇狠漢子伸出的右手手背上,一點細微的嫣紅驟然綻放!如同被無形的毒蜂狠狠蟄了一下!
“??!”漢子吃痛,猛地縮回手,驚疑不定地看著手背上那點迅速擴散開來的血珠,又驚又怒地環(huán)顧四周:“誰?!哪個王八蛋暗算老子?!”
無人應答。只有蘆葦在風中嗚咽。
人群的目光下意識地轉向角落。那里,蕭燼依舊靠坐著,仿佛從未動過。他的右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指尖似乎捻著一片剛從身旁蘆葦叢摘下的、邊緣帶著細小鋸齒的狹長枯葉。
那片枯葉,完好無損。
但蒙猙的獨眼,卻猛地瞪圓了!他距離蕭燼最近,看得真切!就在剛才那漢子伸手搶奪的剎那,蕭燼搭在膝上的右手,食指與中指極其輕微地、快如閃電地一彈!那片枯葉的邊緣,一道微不可查的、凝練到極致的銳芒一閃而逝!
“凝炁于物!飛葉傷人!”
雖然只是刺破了一點皮肉,微不足道。但這份對力量的精準控制,這份在重傷未愈、體內力量依舊狂暴沖突的狀態(tài)下,依舊能分心他顧、舉重若輕的掌控力!與三日之前那個在生死邊緣掙扎、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的狀態(tài),判若云泥!
蒙猙的呼吸都停滯了一瞬,看向蕭燼的目光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他知道蕭燼強,但從未想過,僅僅三日,在如此重傷之下,他竟能精進至此!
那兇狠漢子捂著手背,驚疑不定地看著蕭燼的方向,又看看地上那片普通的枯葉,再看看周圍流民那驟然變得有些異樣的目光(那目光中除了麻木,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敬畏),一股莫名的寒意順著脊梁骨爬了上來。他色厲內荏地瞪了老者和小女孩一眼,罵罵咧咧地轉身鉆進了人群深處,不敢再糾纏。
老者抱著陶碗和小女孩,驚魂未定,茫然地看著蕭燼的方向,渾濁的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
蕭燼卻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捻著那片枯葉的手指微微一松,葉片無聲地飄落在地。他的目光甚至沒有看那對祖孫一眼,只是重新落回跳躍的篝火之上。深邃的眼底,一片冰封的平靜,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葉,只是拂過指尖的一縷微風。
唯有靠他最近的蒙猙,能感受到蕭燼在彈出枯葉的瞬間,身體深處那兩股被強行約束的力量有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隨即被更強大的意志力瞬間撫平。
營地邊緣的幽暗處,青鳶整理草藥的動作微微一頓。她抬起眼簾,清澈的目光穿過搖曳的蘆葦和篝火的微光,落在蕭燼那看似平靜的側臉上。她的眼神依舊平靜無波,如同深潭,但若細看,那潭水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石子投入水面泛起的漣漪。
驚訝?了然?還是別的什么?無人知曉。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片飄落的枯葉,看著篝火光芒下蕭燼冰冷而堅硬的輪廓。然后,她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工作,仿佛方才那驚鴻一瞥的飛葉,不過是這亂世荒野中,又一縷尋常的風聲。
蕭燼緩緩閉上雙眼,再次沉入內視。體內,銳金之炁在意志的河床中奔騰咆哮,生機暖流在堤岸邊緣潺潺流淌。脆弱的平衡依舊,道基傾覆的危機并未解除。
但,那柄懸頂的利劍,他已知其鋒銳幾何。
那狂暴的兇獸,他已知其力量根源。
三日礪鋒,鋒芒初露。雖只一線,卻已足夠。
篝火的光芒在他緊閉的眼瞼上跳躍,如同黑暗中初燃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