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暖意驅不散骨縫里滲出的寒意,也化不開蕭燼眼中深沉的凝重。蒙猙粗重的鼾聲在身旁起伏,如同疲憊的戰鼓。蕭燼的目光,越過跳躍的火舌,越過蜷縮在絕望陰影里的流民,如同冰冷的探針,精準地刺向營地邊緣那片幽深的黑暗。
在那里,篝火的光芒如同被無形的屏障吞噬,只勾勒出一個素色衣裙的朦朧輪廓。
青鳶背對著營地,身影幾乎與濃密的蘆葦叢融為一體,正借著微弱的星光,低頭整理著石板上攤開的、散發著清苦氣息的草藥。她的動作專注而沉靜,仿佛周遭的絕望、麻木與血腥都與她無關,自成一方遺世獨立的天地。
蕭燼深吸一口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體內那脆弱的平衡,銳金之炁在意志的牢籠中不安地躁動。他強忍著劇痛和虛弱,用未受傷的右臂撐住土坎,極其緩慢而艱難地站起身。
身體如同散了架的木偶,每一步挪動都伴隨著骨骼的呻吟和傷口的撕扯,冷汗瞬間浸透了額角。但他挺直了脊梁,如同風雪中不倒的孤松,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朝著那片幽暗走去。
腳步聲很輕,踩在濕冷的泥地上幾乎無聲。但青鳶的動作卻微微一頓。她沒有回頭,依舊專注于手中的草藥,只是那梳理草葉的指尖,似乎凝滯了一瞬。
蕭燼走到她身后三步之外,停下。這個距離不遠不近,既表達了某種尊重,又帶著一種本能的、身處險境的警惕。他能清晰地聞到那股清苦的藥草香,比篝火的煙熏味更純粹,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心神的力量。
“青鳶姑娘。”蕭燼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如同砂礫摩擦,卻清晰地穿透了蘆葦叢的低語。這是他第一次正式喚她的名字。
青鳶緩緩轉過身。篝火的微光從側面映照過來,勾勒出她蒙著面巾的側臉輪廓,和那雙清澈如同寒潭的眼眸。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蕭燼身上,沒有驚訝,沒有詢問,仿佛早已預料到他的到來。
“救命之恩,蕭燼銘記。”蕭燼的聲音很平靜,沒有過多的情緒起伏,如同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但那雙深邃銳利的眸子,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鄭重。他微微頷首,動作因傷痛而顯得僵硬,卻透著一股源自骨子里的、屬于軍人的硬朗。“多謝。”
青鳶靜靜地站著,篝火的光芒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躍,如同寒潭深處投入了微弱的火星。她沒有回應蕭燼的道謝,目光卻越過他的肩頭,落向篝火旁鼾聲如雷的蒙猙身上,尤其是蒙猙那只腫得只剩一條縫、眼角還殘留著血痂的右眼,以及左臂那被血污浸透、胡亂纏裹的猙獰傷口。
她的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最精密的尺,丈量著傷勢的深淺和兇險。
蕭燼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目光的落點。他側身,讓出視線,聲音依舊低沉,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兄弟的沉重:“我兄弟蒙猙,為護我周全,左臂刀創深可見骨,右目為流矢所傷,腫脹難視。蕭燼斗膽,懇請姑娘援手,再施仁術。”他頓了頓,補充道,“他性情粗豪,然赤膽忠心,絕非奸惡之徒。姑娘若有疑慮,蕭燼愿以身家性命作保。”
夜風拂過蘆葦,發出沙沙的輕響。青鳶的目光在蒙猙身上停留片刻,又移回蕭燼臉上。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似乎沒有任何波瀾,又似乎蘊藏了太多難以言喻的東西。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靜靜地看了蕭燼一眼。
然后,她轉身,走向旁邊一塊相對干燥平整的青石板。素手拂去上面的塵土和碎草,動作輕緩。接著,她走向營地邊緣堆放簡陋雜物的地方,俯身拾起一個半舊的瓦罐,又走向不遠處一條渾濁的小水洼。
蕭燼沉默地看著她。看著她用瓦罐舀起渾濁的泥水,走到青石板邊,將水緩緩傾倒在石板上,用一塊干凈的粗布,沾著水,仔細地、一遍遍地擦拭著石板表面。水流沖刷著石板上的污垢,也帶走了一些細微的沙塵。她的動作專注而耐心,仿佛在準備一件神圣的器物。
做完這一切,青鳶才重新走回蕭燼面前,目光平靜地迎向他帶著探詢的眼神,清冷的聲音如同冰珠墜地:“扶他過來。此地。”言簡意賅,沒有多余的客套,也沒有承諾。
足夠了。
蕭燼心中微定。他強撐著身體,一步步挪回篝火旁。看著蒙猙沉睡中依舊緊鎖的眉頭和傷痕累累的臉龐,蕭燼伸出未受傷的右手,輕輕拍了拍蒙猙完好的右肩。
“猙子。”聲音低沉。
“嗯?!”蒙猙如同受驚的猛虎,獨眼猛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球瞬間鎖定蕭燼,手下意識地握緊了破陣戟!待看清是蕭燼,眼中的兇戾才迅速褪去,化為關切:“兄弟?你咋起來了?快躺下!”
“無妨。”蕭燼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青鳶姑娘肯為你治傷。扶我過去。”
“青鳶姑娘?”蒙猙一愣,順著蕭燼示意的方向望去,看到幽暗處青鳶那素凈的身影和擦拭干凈的石板,獨眼中瞬間爆發出巨大的驚喜!“哎!好!好!”他忙不迭地應著,也顧不上自己的傷痛,小心翼翼地攙扶起蕭燼,又扶又架,兩人如同蹣跚的傷兵,一步步挪到了青鳶指定的青石板旁。
青鳶示意蒙猙躺上石板。蒙猙看著那光潔微濕的石板,又看看自己一身血污泥污,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這…俺身上臟…”
“躺下。”青鳶的聲音依舊清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力量。
蒙猙不再猶豫,依言躺下。冰冷的石板觸感讓他精神一振。青鳶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探針,首先落在蒙猙那只腫得如同桃子、眼角開裂、不斷滲出淡黃膿水的右眼上。她俯下身,素白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撥開蒙猙的眼皮。她的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涼意,動作卻穩定得如同磐石。
蒙猙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那只完好的獨眼緊張地盯著青鳶的動作,大氣都不敢出。
青鳶仔細審視著傷處。眼瞼高度腫脹,球結膜充血嚴重,角膜邊緣有細微的擦傷和渾濁,幸運的是瞳孔對光反射尚存,眼球本身似乎未被貫穿。她拿起一個細頸小瓷瓶,拔掉軟木塞,一股極其辛辣刺鼻的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她用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蘸取了一點點瓶內淡黃色的粘稠藥液。
“閉眼。忍痛。”她清冷的聲音在蒙猙耳邊響起。
蒙猙立刻死死閉上右眼。下一秒,一股難以形容的、如同無數燒紅鋼針同時刺入眼球的劇痛猛地爆發開來!
“呃啊——!”饒是蒙猙鐵打的漢子,也忍不住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身體瞬間繃緊如弓!左臂的傷口因這劇痛而再次崩裂,鮮血滲出布條!
那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隨著藥液的滲入,一股極其清涼的感覺迅速取代了灼痛,如同冰雪覆蓋了火焰,腫脹灼熱的眼球仿佛瞬間被浸泡在冰冷的泉水中,痛苦大為緩解!蒙猙繃緊的身體緩緩松弛下來,獨眼中充滿了震驚和感激。
青鳶沒有停頓,又用另一種氣味清冽的藥水清洗了蒙猙眼角的創口和膿液,最后敷上一層冰涼的綠色藥膏,用干凈的細麻布條松松地覆蓋住傷眼。
處理完眼睛,她的目光移向蒙猙左臂那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被污水浸泡得邊緣發白、深處透著青紫色的猙獰傷口。她拿起那個薄如蟬翼的刀片。
“忍著。”依舊是兩個字。
刀光在幽暗的光線下閃過幾道細微的寒芒。青鳶的動作精準、穩定、迅捷到了極致。刀片如同擁有生命,在翻卷的腐肉和斷裂的筋絡間靈巧地游走、切割、剔除!
每一次下刀都避開重要的血管,每一次剔除都帶走一片暗黑壞死、散發著腥臭的組織!劇痛如同潮水般沖擊著蒙猙的神經,他死死咬住牙關,額頭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卻硬是沒再發出一聲痛哼!
蕭燼靠在一旁的蘆葦叢邊,沉默地看著。看著青鳶那雙素白纖細的手,如何在這血腥污穢的傷口上施展著化腐朽為神奇的精妙技藝。她的專注,她的穩定,她的那種近乎冷酷的效率,都讓他冰冷的心湖泛起一絲微瀾。
當傷口深處的腐肉被清理干凈,露出相對鮮紅的肌理和斷裂的筋絡時,青鳶放下刀片。她的指尖再次懸停在蒙猙手臂創口上方寸許。
這一次,蕭燼凝神屏息,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死死鎖定!
他“看”到了!
隨著青鳶指尖那微不可查的、如同月華般的溫潤白光再次泛起,空氣中彌漫的、駁雜的自然“炁”息,再次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梳理!化作一縷縷充滿生機的暖流,如同靈蛇般,透過那猙獰的創口,緩緩滲入蒙猙手臂深處斷裂的筋絡和受損的肌理之中!
“凝炁引渡!化腐朽為生機!”
蕭燼的瞳孔深處,冰冷的銳芒一閃而過。果然是它!這種對“炁”精妙入微的操控,絕非普通醫者所能擁有!這青鳶,來歷絕不簡單!
生機暖流所過之處,翻卷的皮肉邊緣那青紫色迅速消退,斷裂的筋絡似乎被無形的力量溫柔地撫慰、連接。蒙猙緊繃的身體明顯松弛下來,臉上因劇痛而扭曲的表情也緩和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舒適感。
青鳶指尖的白光只持續了短短數息便消散無蹤。她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一分,但眼神依舊沉靜。她迅速為蒙猙的傷口敷上深褐色的藥膏,然后用浸泡過藥汁的柔韌桑皮線,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將傷口仔細縫合。
做完這一切,她才直起身,輕輕呼出一口氣,氣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紊亂。她將一個裝著同樣黑色藥丸的小瓷瓶遞給蕭燼:“他與你,同服。靜養三日,傷眼避光,左臂不可使力。”
蕭燼接過帶著她指尖微涼觸感的瓷瓶,目光卻依舊落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聲音低沉:“引炁渡傷,耗神損元。姑娘大恩,蕭燼……”
“道謝是多余。”青鳶打斷他,清澈的目光平靜地迎上蕭燼探究的眼神,語氣疏離依舊,“救人是本分,亦是選擇。耗損,亦是選擇。”她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蕭燼的胸口,仿佛能穿透那層破舊的衣衫,看到他體內那兩股水火不容、岌岌可危的力量。
“你的‘謝’,不如管好你體內那柄雙刃的‘炁’。”她的聲音清冷如故,卻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直刺蕭燼心中最深的隱秘!“生機如絲,銳金如虎。強壓其鋒,如抱薪救火。平衡若破,道基傾覆,神仙難救。好自為之。”
說完,她不再看蕭燼瞬間變得銳利冰冷的眼神,轉身走向那片幽暗,重新拾起散落的草藥,仿佛剛才那番石破天驚的話語,只是拂過蘆葦的一縷夜風。
蕭燼站在原地,手中緊握著那微涼的瓷瓶,如同握著一塊寒冰。篝火的光芒在他冰冷的瞳孔中跳躍,映照出他眼中翻涌的驚濤駭浪和深不見底的寒意。
她看出來了!她不僅看出了他體內的狀況,更一針見血地點破了那脆弱的平衡和致命的隱患!這女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蒙猙掙扎著從石板上坐起,感受著右眼那從未有過的清涼舒適和左臂傷口縫合后那奇異的麻癢愈合感,獨眼中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對青鳶的無限感激。“青鳶姑娘真是神仙手段!兄弟,咱哥倆這條命,算是欠大發了!”他看向青鳶忙碌的背影,眼中滿是敬畏。
蕭燼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越過感恩戴德的蒙猙,越過跳躍的篝火,再次落在那片幽暗的角落,落在那道素凈而疏離的背影上。
清苦的藥草香在夜風中彌漫。蕭燼的心中,卻如同被投入了一塊萬載寒冰。青鳶的話,如同最清晰的警鐘,在他靈魂深處轟然鳴響。
道基傾覆,神仙難救……好自為之。
他緩緩收緊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體內的銳金之炁似乎感應到了他心緒的劇烈波動,在意志的牢籠中發出一聲不甘的咆哮,沖撞得那脆弱的平衡一陣劇烈搖晃,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蕭燼悶哼一聲,強行壓下翻涌的氣血和那蠢蠢欲動的兇炁。冰冷的眼神深處,除了警惕與算計,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凝重。
夜色如墨,深不可測。只有嗚咽的蘆葦風聲,如同這亂世低沉的悲鳴,在荒野中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