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端坐在紫檀木案前，玄色廣袖垂落似天邊夜云，袖口繡著瑯琊王氏獨有的暗銀色云紋。

略顯普通的面容飽經風霜，下頜線條硬朗如刀削青石，兩鬢染著霜色卻梳理得極整齊，以一支錯金銀螭紋簪高高束起。

見到此人的第一眼，王凝之就認出了對方，趕忙行禮道：

“侄兒凝之，見過叔父。”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王彪之。

沒想到，王彪之竟然會親自來迎接自己。

王彪之并未如他的外表那般不茍言笑，他面容和善道：

“哈哈，凝之，快進來坐吧。”

王彪之既然在，阿蘅自然是不方便跟著進了，她默默的退了出去。

馬車開始緩緩行駛，往烏衣巷的方向趕去。

王凝之跪坐在王彪之對面軟榻上，笑道：

“叔父日理萬機，怎的今日竟親自來接小侄，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啊。”

“這是哪里的話？”王彪之佯怒道：“凝之是我王氏大才，未來棟梁。我這做叔父的，就是再忙，也要來接你不是？”

不對勁。

王凝之敏銳的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王彪之對自己，似乎有點太熱情了。

原身雖然見過王彪之，但是用屁股想都知道，以前的王凝之必然不會得到王彪之的重視，二人的關系也肯定不會太親密。

如今對自己這般親切，顯然是不正常的。

不過王凝之心中疑惑，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繼續笑言道：

“謝叔父抬愛了。”

“你倒是一點也不謙虛。”王彪之笑罵一句，突然言道：

“凝之或許在疑惑，我對你為何這般親切，明明你我叔侄二人，以前并未有過多交集。”

嗯？

王凝之心里一驚。

這種話，能這么直白的說出來嗎？

不過當他看到王彪之那雙帶著熱切與坦誠的眼神時，頓時好像明白了一些東西，然后點了點頭。

“是。”

“哈哈哈。”王彪之撫掌而笑，“好啊，我果然沒看錯你。你果然是一點就透之人。你我是自家人，若是咱倆都要打那些彎彎繞繞，活著豈不是太累人了。凝之若有疑問，但問無妨。”

王彪之的坦誠讓王凝之心中升起了一絲慚愧。

人家拿他當自己人，自己居然在一直懷疑他是否別有用心。

然而這絲慚愧也是轉瞬即逝。

王凝之的秘密終究是太多了，即使對方再坦誠，他也不會放松自己的戒心的。

不過既然王彪之都那樣說了，王凝之自然沒有客氣的道理。

“叔父今日來接小侄，究竟是所為何事？我可不覺得僅僅憑借著我的那些微末名氣，能讓叔父這般重視。”

王凝之的話在這個“孝”字至上的時代，已經稱得上冒犯了，但是王彪之卻是大喜。

“哈哈哈，沒錯，就這么問。成天在朝中與那些人打機鋒，我都快忘了該怎么與人坦誠相向了。”

看來王彪之的職場壓力不小啊。

王凝之心中吐槽一句，突然見王彪之一把拉開了馬車車簾，指著不遠處朱雀門上一物，問道：

“凝之，你可知那是何物？”

王凝之抬眼望去，只見城門之上，插著一面碩大王旗，其上大寫著一個“晉”字。

王凝之如實回答。

“是晉室王旗。”

王彪之點了點頭，接著說道：

“蠻夷亂華至今，這桿旗現在看著安穩，其實在天下人心中，已經是搖搖欲墜了。”

王彪之拍了拍王凝之的肩膀，鄭重道：

“你父早已與我來信，說你有北伐中原，匡扶天下之心。眼下殷大都督便要開始第二次北伐了，我這里還有個參軍的職位，這就是我今日親自來找你的緣由。”

王凝之這才恍然。

“叔父是想讓我代表王氏，參加殷大都督的北伐？”

“是。”

王彪之點了點頭，絲毫不打算隱瞞。

“如今我瑯琊王氏在北伐一事中太過被動，若是凝之能參與其中，對朝廷，對我王氏，對你自己，想必都不是壞事。”

王彪之此話倒是不假，自王導死后，瑯琊王氏日漸衰微，如今北伐一事，瑯琊王氏之中，更是只有個不尷不尬的王彬之參與其中。

王彬之此人雖說出身瑯琊王氏，但是卻并非主脈，而是旁支。

即使對于瑯琊王氏這樣的頂級士族，也不可能將太多的資源浪費在一個旁支子弟身上。

王彬之今日的成就，全是靠他自己一步步在殷浩手底下拼出來的。

名義上他雖然是王氏弟子，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王彬之根本就無法代表瑯琊王氏。

放眼北伐一事，曾經顯赫一時的瑯琊王氏，竟然成了一個外人。

可是王凝之其實是不怎么想參與殷浩的北伐的。

主將是殷浩，就注定了這是一場必然失敗的北伐。

殷浩此人是個標準的名士，談玄論道是一個好手，但是行軍打仗，那是外行中的外行。

北伐過程中，令人腦溢血的操作更是層出不窮。

按照史書記載，此人北伐的主要舉措竟然不是操練士卒，而是想辦法策反敵將。

朝廷上的陰謀詭計，怎能用在兩國交戰之上？

真以為兇猛的北地蠻夷是軟綿綿的江南士族不成？

令王凝之更想不通的是，這家伙策反敵人就罷了，居然還策反自己人。

羌人姚襄那可是帶著數萬部曲，真心來歸降東晉的，殷浩也不知道腦子到底是抽了哪根筋，非要與他過不去。

最后逼反姚襄，北伐還沒伐出國門，便大敗而歸。

若是王凝之來的早一些，地位再高一些，這其中未必沒有操作的空間。

但是此時已經是永和九年四月中旬，再過不到六個月，殷浩就要開始第二次北伐了。

如今，他的那些自作聰明的計劃，應該早就已經開始執行了。

但是看著王彪之那殷切的眼神，王凝之竟然一時之間想不到一個合理的理由來拒絕。

畢竟自己北伐的人設都立在這里了。

還有五個月，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王凝之心中苦笑一聲，點頭道：

“那小侄就在此先行謝過叔父。”

王彪之滿意的點點頭。

“你父親在信中將你夸得天花亂墜。那就讓我來看看，逸少兄的麒麟兒，究竟是個什么樣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