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錦秀沒有辜負姐姐的希望,終于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幾天,錦春比錦秀還要高興。妹妹這次能夠如愿以償地進京上大學,從錦春個人的角度來講,也感到自己又離黎京生近了一大步。她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黎京生的母親,但自己的妹妹至少可以替她盡自己的一份心情和力量。這么想過,錦春的一顆心又激蕩起來。她一直記著黎京生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想過,只要自己和黎京生真心相愛,她遲早有一天會去北京的,替自己心愛的人分擔一絲風雨。
現在,妹妹錦秀終于考進了北京的大學,妹妹便成了她和黎京生之間的紐帶。
錦秀去北京上學報到時,徐錦春請了幾天假,她要送妹妹去上學。其實,妹妹是不用送的,送妹妹只不過是個儀式。重要的是,她要去看看分別了幾個月的黎京生。
盡管分別才幾個月,在徐錦春的心里,已經有幾年那么遙遠了。他們只能用書信相互溝通往來,這份思念之情像壓抑的烈火,一直期待著燃燒的機會。
在這之前,徐錦春已經把進京的消息寫信告訴了黎京生。
當她和錦秀走下火車,聽著火車站響著播音員的聲音,那聲音一遍遍地在說:歡迎您來到偉大的首都北京……
那一刻,她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想到出站口的黎京生正等在那里,她的腿便軟了,軟得幾乎都邁不動步了,還是錦秀的話提醒了她:姐,再不走,天可就黑了。
在人流裹挾中,她和錦秀走出了出站口。
車站的廣場上到處都是人,喧鬧聲一浪一浪地傳到她的耳鼓。在這片嘈雜聲中,她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循聲望去,她就看到了黎京生。
幾個月不見的黎京生,黑了,也瘦了,但人看起來還是那么精干。
黎京生看到她,擠過人群,向她奔過來。
兩個人相對而立,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雙發潮的眼睛就那么對望著。半晌,黎京生哽著聲音說:錦春,你還好嗎?
她沖他燦爛地笑了一下,淚水就從臉頰滾落下來。
他伸出手,緊緊地把她的手抓住了。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忙問:錦秀呢?
錦春這才發現,剛才還在身邊的錦秀不見了。目光越過眾人去尋找錦秀時,才在一面大學的旗幟下看到了錦秀。
兩個人擠過擁擠的人群,來到錦秀身邊。黎京生禮貌地和錦秀握了一下手,客氣地說了句:錦秀,歡迎你來到北京。
錦秀沖黎京生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眼前的錦秀已不是以前的那個小姑娘了,她現在是大學生徐錦秀,是個年滿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黎京生面前,學會了握手和含蓄的微笑,她已經是個大人了。
見錦秀找到了學校來接站的人,黎京生和錦春都放下心來。他們告別了錦秀,走出車站廣場。
車站離黎京生的家南池子并不遠,兩個人沒有坐車,黎京生提著錦春的手提包在前面走,錦春在后面相跟著。
望著黎京生的背影,錦春的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滋味,她說不清、道不明,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總之,她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她的眼前固執地閃現出當排長時的黎京生,騎著馬,風一樣地出現在她的身邊,又風一樣地在她的眼前消失。
有幾次,她竟癡癡地停下了腳步,望著他的背影出神。他轉過身,沖她喊道:走哇。
她這才回過神來。
沒多久,就走到了黎京生家。顯然,屋里屋外都打掃過了,但踏進門來的徐錦春還是感受到了家里缺少女人的凌亂。
黎京生的母親知道她要來,在黎京生出門前,就讓他用枕頭把自己的后背墊了起來。她的目光一直盯著門口,她要在第一時間看到未來的兒媳婦。
果然,徐錦春走進這個家時,一眼就看見了半靠在床上的黎京生的母親。在沒有相見的日子里,她無數次地在心里把黎京生的母親想象了,但眼前的一切仍然讓她感到陌生和局促。僵了片刻,她放下手里的東西,奔向黎京生的母親。她蹲在床前,捉住黎京生母親的手,親熱地叫了一聲:阿姨。
理智告訴她,這是黎京生的母親,是她所愛的人母親,這個人理所當然地也會成為她的親人。她以親人的姿態,面對著眼前的這位老人。
母親也慈愛地望著身旁的錦春,在她的腦海里,也千百次地把錦春想過了,而眼前這個姑娘就是兒子喜歡的人。盡管兒子給她看過錦春的照片,但照片上的姑娘一點也不生動,現在姑娘活生生地站在這里,她在第一眼看到她時,就喜歡上了這個姑娘。她想用力拉住錦春的手,然而病患的身子卻用不上力,她的手在顫抖,淚水就流了出來。
母親在淚水中,哽著聲音喊了一聲:孩子——
錦春這時眼里也有了淚花。
母親又說:孩子,是我拖累了你們,要是我和京生他爸不出事,京生應該在部隊的呀!是我拖累了你們啊。
阿姨。錦春輕聲安撫道:我這次來就是來看你的,你不用擔心,一切會好起來的。
接下來的場面就很通俗了,錦春洗完手,便以一個女人的姿態開始料理這個家。她一邊小心地照顧地照顧著母親,一邊手腳麻利地收拾著屋子。
黎京生忙著去廚房做飯,母親就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那天晚上,錦春替母親喂了飯。在這一過程中,她不時地停下來詢問:阿姨,用不用喝口開?既細心又體貼。
黎京生搬了一把小凳子坐在一邊,含笑地看著錦春和母親。他多么希望眼前景象能夠達到一種永恒。朝思暮想的錦春終于來了,但卻是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想到這兒,他又有了一種悲哀感,不知何時才能把錦春接來,真正地成為一家人哪?
有了一個活生生女人的家,立馬就不一樣了,一切都變得有了生色,有了滋味。
母親吃完最后一口飯,滿足地笑了,然后用一種慈祥的聲音說:京生,你帶錦春去看看天安門吧?
母親這么說,是想讓兒子和錦春有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在安頓好家里的事之后,黎京生帶著錦春走出了家門。
走出南池子,眼前就是長安街了。華燈初上的長安街,有幾分神秘,也有幾分華麗。
兩個人的目光都沒有去看天安門,而是看著對方。突然,黎京生猛地伸出手,把錦春抱在了胸前。
錦春在那天晚上,感受到了黎京生抱住她時的力氣和熱度。這種感覺一直伴隨了她許多年。
徐錦春是以送妹妹上學請了幾天事假,她在北京不會停留幾天。
第二天,黎京生也在儀表廠請了假。轉業后,他一直在廠工會工作。工會也算是廠里的機會,黎京生現在是廠機關的干部。
他帶著徐錦春來到了錦秀讀書的大學。
徐錦秀住在靠宿舍門口的上鋪。這幾天仍是學生報到的時間,天南海北的學生匯聚在大學校園里,嘈雜而熱鬧。
徐錦秀領著姐姐和黎京生在校園里轉了轉。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大學雖然殘舊,卻也別有蘊味。這種味道是整個社會氛圍所營造出來的,每一處角落或樹下,都是青年學生讀書的身影,讓人們感受到了一種向上、蓬勃的朝氣和希望。
徐錦春第一次來到北京,更是第一次走進大學校園,她看什么都是那么新奇。她在心里羨慕著妹妹錦秀,恍怔中竟覺得自己就是錦秀,徜佯在美麗的校園里。
夢幻終究是夢幻,再美也有醒了的那一刻,當她走出大學校園時,夢又回到了開始的地方。
在北京停留的這幾天中,黎京生吃過早飯就去上班了,家里就剩下她和黎京生的母親。她幫助把黎京生的母親——楊阿姨的臉洗了,頭梳了,就靜靜地陪在那里。
窗外的陽光很好,北京的秋天到處都是一片金燦燦的,看了就讓讓人覺著舒服。楊阿姨說:錦春,把窗子打開吧,讓阿姨透透氣,一直躺在床上,我都快憋死了。
這句話觸動了錦春,她決定把楊阿姨背到院外曬曬太陽。
她先把一把椅子放到院子里,然后半抱半扶著把楊阿姨弄到了院子里。為了讓阿姨坐得更舒服一些,她在阿姨的腳邊又放了一只凳子。
太陽明晃晃地照下來,楊阿姨猛地閉上眼睛后,又慢慢地張開了。望著久違的金子般的陽光,楊阿姨的眼淚就流了下來。錦春不知道楊阿姨為何難過,忙伏下身問:阿姨,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回床上去?
楊阿姨搖搖頭,虛著聲音說:錦春啊,你要是現在就是我的兒媳婦該多好。
錦春明白楊阿姨的心思了,她又何償不想早點嫁給黎京生哪,可眼前的現實,讓她一次次從夢里醒來——戶口、工作等問題,哪一樣對他們來說都比登天還難。
這兩天,她和黎京生談得最多的就是他們的將來,盡管黎京生一遍遍地鼓勵著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說實話,黎京生在說完后,心里也一點底也沒有。家里現在的情況多么需要有人能幫一下啊,他跑過廠里,也跑過街道,事實是明擺著的——暫時是不可能的。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沒有戶口就等于沒有工作,沒有了一切。在北京,僅憑愛情是無法生存的。現實就是現實。
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一晃,錦春已經在黎京生這里住了三天。在這三天時間里,錦春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整整齊齊,楊阿姨在這幾天里也過年一樣開心,不僅生活上得到細致的照顧,重要的是,有人陪她說話,精神上有了交流,這是楊阿姨感到最大的幸福和快樂。
錦春就要走了,最舍不得的就是楊阿姨,她死死攥住錦春的手就是不放,眼淚嘩嘩。她不停地絮叨著:錦春,好閨女,啥時候還能見到你啊?
楊阿姨這么說,錦春鼻子一酸,眼淚也流下來了,她只能一遍遍地說:阿姨放心吧,再來我就不走了,我會伺候你一輩子。
出發的時間就要到了,黎京生提著給錦春一家買好的東西,終于和錦春走出了門。就在錦春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楊阿姨的視線時,楊阿姨又叫了一聲:錦春——
錦春淚眼朦朧地回了一次頭,抖著聲音說:阿姨,你好好養病,一有時間我就來看你。
走出去很遠了,錦春又回了一次頭,最后看了眼自己住了三天的這個家。
黎京生在她身邊走著,兩個人步行來到了北京站。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被一種離別的情緒籠罩著。更主要的是,錦春在思考著一個嚴肅而又認真的問題——如果黎京生不和自己談戀愛,而是在北京愛上一個女孩,那么一切問題都將不會存在。黎京生眼下真該有一個完整的家,有個人可以為他分擔一些責任。
月臺上,兩雙目光緊緊地交織在一起,似乎有許多的話要說;而因為離別,他們又無法說些什么。錦春在下著最后的決心,她終于說:京生,你和我戀愛是不是后悔了?
黎京生聽了,頓時瞪大了眼睛,他一時不明白錦春這話的真實用意。
錦春顧自說下去:你應該在北京找個姑娘,她才能真正地幫你。
恍然大悟的黎京生一下子把錦春抱住了,他用力地抱著她,悲天愴地喊:不,除了你,我誰也不愛。
就在這里,列車就要發車的鈴聲響起,錦春不得不上車了,他們的話題預言似地停留在了那里。
列車啟動了。錦春怕黎京生看到自己的眼淚和離別的傷痛,上車后就躲開了車窗。黎京生在車窗里沒有看到錦春,就隨著啟動的列車奔跑著,卻一直沒能看到錦春的身影,他大聲地喊著:錦春,錦春——
列車終于遠去了。他呆呆地望著帶走錦春的列車,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走出車站,漫無目的地的向前走去。轉業后,家里的現實讓他身心疲憊,他真希望有個人能幫他一把,度過這段人生的難關。遠在邊陲小鎮的錦春愛莫能助,只能在精神上給予關愛。在最困苦的時候,他甚至也想到如果錦春不在遙遠的小鎮,而是在北京,眼前的所有艱難也就迎而解。當然,這種想法也只是一閃而已。徐錦春就是徐錦春,她是他的初戀,他清楚,美好的情愫是不可以被替代的。
錦春走了。列車啟動的一剎那,大地在猛烈地顫抖,他的心也在跟著顫抖。
這幾天,他是幸福的。有錦春在的家才是個家,有笑容,有溫暖。此時,他推開家門,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母親。母親正看著窗外發呆,他知道,她是在思念走了的錦春。
半晌,母親艱難地轉過頭,望著他:錦春是個好姑娘,可惜就是太遠了。
聽了母親的話,他決心為了母親、為了這個家,他要找個保姆來照顧母親,畢竟他和錦春的愛情是一場持久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