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夜不停往北京趕的黎京生的情感是復雜的,首先,他明白家里不出大事是不會給他發電報的。在邊防站工作,父母是支持的,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家里到底是怎么了?另一方面,他深深地被徐錦春打動了,為了這份電報,她竟在夜色徒步幾十公里的山路,把它送到自己的手上。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啊?他看一眼帶著體溫的電報,再看一眼就要暈過去的徐錦春,他就想到了她的父親,同樣了為了給邊防站送信而犧牲。當時,他就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
有時候愛情也是需要催化劑的,徐錦春此番之行無疑就是一支催化劑。他坐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眼睛一時一刻也無法合上,眼前一次次地出現著徐錦春的模樣。想起她,他的心就熱了。
直到下了火車,走出北京站,看著街頭的人群,他才找到了這次探親的意義。
站到家門前,門上的一把鎖擋住了他的去路。正在猶豫時,在胡同口副食店工作的牛阿姨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
他忙喊了一聲:牛阿姨。
牛阿姨一見他,眼淚就流了下來。
他急切地問道:阿姨,我家怎么了?
牛阿姨從懷里掏出鑰匙說:你家的鑰匙在我這呢。我琢磨著你今天該回來了,快把東西放家里,你爸媽都在醫院呢。
黎京生這才意識到家里真的出大事了,從接到電報到走進家門前,他一直沒有想到問題的嚴重性,但牛阿姨的表情告訴他,父親真的出事了。
他頭重腳輕地在牛阿姨的指點下,跌跌撞撞地跑到了醫院。
母親躺在病床上,身邊卻沒有父親。母親似乎已經脫離了危險,眼睛已經能夠睜開了,身子卻不能動。看見他,母親只剩下了流淚,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他一句也沒有聽清楚,聽了半天,他才明白母親是讓他去看看父親。也許母親在清醒過來后,就沒有見到父親,她的心里放不下父親。
在醫生辦公室里,他知道父親已經躺在了醫院的太平間里。他這才明白,父母是遭遇了煤氣中毒。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北京,老式四合院大都是用煤爐取暖、做飯,每到冬季,時常有煤氣中毒事件發生。對于黎京生一家來說,這一次令人刻骨銘心。
在太平間,他看到了久違的父親。
父親躺在那里,樣子有些痛苦。他知道父親已經等了他許久,望著父親,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小時候,父親睡覺時,他經常站在父親的床邊等著父親醒來,那是他想伸手向父親要錢。此時,他似乎又回到了兒時,悄沒聲息地站在父親身旁,等待父親醒來。等待父親很舒展地伸個懶腰,然后說:真舒服呀!
不知過了多久,看太平間的大爺走了過來,小聲地沖他說:孩子,人死如燈滅,我見得多了。活著的人還得活著不是?
這一句話,讓他馬上清醒了,父親不是睡了,是永遠地走了。他伸出手,又一次撫摸了父親的臉。父親的臉冰一樣地冷,他哆嗦了一下,喊一聲:爸——眼淚便洶涌著流了出來。
在太平間的門口,他沖父親敬了個軍禮。
太平間的大門“砰”的一聲,隔開了兩個世界。
接下來就是處理父親的后事。
他抱著父親的骨灰盒,腳步有些踉蹌。他不能相信,恩重如山的父親此時在他的懷里竟是那么得輕。
他沒有把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母親,只跟母親說,父親在另外的病房住院呢。他拉著母親的手,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流出來。醫生告訴他,母親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了,但有可能就此癱瘓。由于煤氣中毒導致大腦長時間缺氧,母親的神經已經死亡了。
母親一直不會說話,表達起來也是含混不清,只有一雙眼睛還能動。他從母親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母親的擔心和無奈,他用力地攥著母親的手,努力把自己的力量傳遞給母親。
在悲痛中冷靜下來的黎京生想到了自己的處境,父親走了,母親癱瘓在床上,這個家里又只有他一個孩子,看來以后照顧的重任將責無旁貸地落在自己的肩上。想到這兒,竟激靈出一身冷汗,也就是說,他將要脫下軍裝離開邊防部隊,離開他心愛的錦春了?
這幾天發生在身邊的事,他寧愿相信都不是真實的。然而,現實畢竟是現實,父親生前所在的儀表廠的領導找他談了,母親工作的街道辦事處的領導也找他談了話,眼前的事情是明擺著的,他即便不想轉業,也得轉業。
母親出院了。出院后的母親仍然無法行動,受損的神經看來基本無法恢復。好在母親終于能說出話了,父親去世的事實在母親出院后,他婉轉地告訴了母親。母親知道后,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流淚。
半晌,母親哽咽著說:你不說我也知道,在醫院沒看到你爸,我就明白了。
他望著堅強的母親,只能用眼淚陪伴著她。
母親默默地流了會兒淚,示意他替自己擦去淚水后,緩緩地說:人這輩子,生老病死的也就這樣了。可你還年輕,正奔著事業,是我們連累了你。
此時的母親在為自己拖累了兒子傷心、難過。
他一把抱住了母親:媽,你別說了。
然后,他伏在母親身邊,放松地哭了一次。
現實就是現實,日子還得往前過著。轉眼,他的假期就結束了,他不得不回到邊防站。
街道辦事處臨時抽調了一位女同志來照料母親。在這之前,區民政局和父親所在的儀表廠及母親工作的街道辦事處通過函件的形式,把黎京生家庭的變故,通過了黎京生所在的守備區。
黎京生剛回到守備區,就被通知去了政治部李主任的辦公室。
慈祥的李主任望著他,好半天沒有說話。最后,李主任把北京寄來的信函放到了辦公桌上,嘆了口氣:京生同志,你家里的遭遇讓我們感到惋惜。下半年,我們正在考慮調你到守備區的機關工作。
黎京生也慢慢吁出一口長氣,紅著一雙眼睛說:我這輩子也忘不了守備區對我的培養。
后來,鑒于黎京生的特殊情況,經守備區黨委研究決定,批準了黎京生的轉業請求。
接到轉業通知的那一天,黎京生登上了望塔,站了他軍旅生涯最后的一班崗。他像戰士一樣的持槍立在哨位上,望著眼前的山山嶺嶺。從入伍那一天開始,他就到了邊防站,對這里已經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界碑,邊境線,頭頂上的白云,還有對面的了望哨。想到這兒,他就想到了徐錦春的照片。那張照片像護身符一樣一直揣在他的懷里,而照片的失而復得更讓他感受到了一種緣份。每次只要想起錦春,他就感到了溫暖,而此時卻有種別樣的情緒在心里一點點彌漫。
他就要告別這里了,自己的青春和初戀都將永遠地留在這里,留在自己的記憶中。再想到錦春時,內心竟生出一種痛徹心肺的感覺,他在心里說:錦春,你等著我,等我回家安頓好了,我就回來接你。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接崗的哨兵來了。他把鋼槍莊重地遞給了哨兵。回過頭,再望一眼熟悉的哨位和眼前的一切,淚水頓時模糊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