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4日清晨,李源遠如往常一樣被鬧鐘震醒。
他仰面躺著,擦了擦口水,懵懵中想起這是高考前的最后兩天,已經(jīng)可以不用去學校了。
他心里實在有點煩躁,可能是因為即將到來的考試,像一個占據(jù)了他整個手機屏幕的巨大待辦事項,讓他啥都看不進去。
要不這兩天就不去找老章頭了吧……待會給老章頭打個電話說一下。
他又想起昨天二人的那一盤激戰(zhàn),愣是從下午下到了晚上,中間歇了三四次,用完了一大瓶氧氣,才終于下完。
最終,李源遠執(zhí)黑以九目半的優(yōu)勢贏了下來。
不得不說,老章頭的“秘密武器”有點東西。
起初布局時,點三三,小飛掛角,像是對AI棋譜的拙劣模仿。
但幾手棋后,李源遠便發(fā)現(xiàn)老章頭的棋不屬于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任何一個定式。
這些棋無序,散亂,漫無目的,像是瞎下的。
可一旦李源遠瞄準其中的幾顆白子發(fā)起進攻,周遭的白字就像是活了過來,瘋狂地響應被圍攻的兄弟萌。有的內(nèi)外夾擊,有的圍魏救趙。
老章頭的“秘密武器”顯然突破了傳統(tǒng)圍棋對“厚”和“薄”的理解。
白棋厚實嗎?不,白棋零零散散,氣若游絲。
白棋單薄嗎?不,臨近的棋子總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總而言之,看上去白棋哪哪都不行,殺起來哪哪都有白棋。
李源遠連名字都給老章頭起好了,就叫“積灰流”。
意思是桌子上乍看什么都沒有,用手一摸,靠,全踏馬是灰。
中盤以后,更加險象環(huán)生。
白棋已然不是單兵作戰(zhàn),而是組成了一個個戰(zhàn)斗小組。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這十六字真言是給老章頭玩明白了。
更有甚者,冷不丁地,還來一手敵后穿插。
下到后來,李源遠也想吸氧。
圍棋中的計算,很多時候是依賴敵我雙方的共識,即雙方都在同一套價值體系下對對手可能的策略進行估計。
而這盤棋就像是斗地主的時候,李源遠一張2丟下去,想著沒人要就可以出光光的時候——
老章頭來了句,碰!胡了!
李源遠心想,我在下圍棋,老章頭啊,你在下什么?
長考之后的李源遠又心想,我踏馬又在算什么?
一直下到官子階段,這個時候雙方開始爭奪局部最后的地盤,積灰流的靈動沒了發(fā)揮的空間,被李源遠一口氣拉開差距。
……
第二聲鬧鐘響起。
李源遠艱難地爬起來,再堅持兩天,就可以想睡多久睡多久了。
拖著沉重的身軀,李源遠站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面。
任由潛意識操作自己的身體,擠上牙膏,把牙刷插進嘴里。
他看著鏡子中熟悉的自己,感覺哪里不太對勁兒,后背隱隱發(fā)涼。
自己頭上的數(shù)字,昨天還是【727】,怎么一夜之間就變成了【814】?
正琢磨著,一滴眼淚莫名其妙滑落,心中一片慌張,一個聲音在心中吶喊,不好!
緊接著,手機響起,是章老師。
如果不接這個電話,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繼續(xù)了?
可逃避不是辦法。
“喂?”李源遠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顫抖,夾雜著心臟狂跳的砰砰聲。
“源遠?!闭吕蠋熉曇魝鱽?。
說點高考的事吧……
“你聽老師說。”
叮囑我一下作文和翻譯需要注意的地方吧……
“我父親……”
是要找我下棋嗎,我馬上就過去!
“昨天晚上去世了……”
……
……
……
李源遠趕到小院的時候,老章頭已經(jīng)被送走了。
章池把他接進屋里,章老師低頭坐在椅子上,章徹立在一旁,一只手搭在章老師肩上。
“都是我的錯?!崩钤催h不敢看那棋局,“他身體不好,我還一直和他下棋……”
章池一只手輕輕拍了拍李源遠的后背,他柔聲道:“跟你沒什么關系?!?
“反倒要感謝你呢?!?
“最后這段時間,爸過的很開心,我媽去世以后很久沒見他這么開心了?!?
那邊沉默的二人也跟著點頭。
“小李啊,上次我爸住院本來以為是感冒,后來查出來……”
“查出來是小細胞肺癌,四期?!?
“大哥問遍了專家,都說沒得治,放療化療折騰不說,十個里面九個沒用。”
“那天我問了爸,問他病治不好了怎么辦。”
“他說,回家?!?
“所以我們第二天就辦了出院,回來了?!?
李源遠記得那天,他清楚地記得老章頭對他說:“人老了以后,自己啥時候死大概都能感覺出來。”
他還能清楚地記得老章頭笑著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就剩下兩個愿望,讓你認真和我下一盤兒,還想抽一口煙。”
所以你實現(xiàn)了愿望,了無牽掛了是嗎?
“你回去吧?!闭鲁氐溃皠e影響了你考試。考好了我爸也一定是開心的。”
“大哥找人算了日子,告別儀式定在6月8號上午11點,你專心考試吧,不用過來了?!?
“我得去?!崩钤催h喃喃道。
“考試怎么辦?”
去踏馬的高考,我要是不送老章頭最后一程,還是人嗎?
“我得去!”李源遠堅定的聲音響起。
“不要……”章池還想勸一勸,被章徹一抬手打斷。
“你的考場在一高?”章徹問道。
“對?!?
“你十點五十分出來,我讓虎子去接你。”
……
告別儀式當天。
人們驚異于有位同學竟然穿著白襯衫黑西裝去參加考試,給小城的高考卷出了新高度。
又驚異于這位同學在未到指定交卷時間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從考場跑了出來。
本地小報的記者剛要圍上去完成今天的KPI,就被幾個同樣黑色西裝的壯漢請到一邊,眼睜睜地看著西裝同學上了一輛遮住車牌的黑色路虎攬勝,揚長而去。
到了現(xiàn)場,見到烏泱泱的人群,李源遠才意識到這個天天跟自己沒大沒小的老頭到底是什么級別的人物。
市里、區(qū)里、街道都派了領導參加儀式。鄰市、附近軍區(qū)也派來了代表。還有許多工商界人士,站了滿滿一個大堂。
李源遠被安排在家屬區(qū),章老師旁邊。
相框里的老章頭穿著軍裝,精神抖擻,胸前掛了四枚獎章。
躺在鮮花叢中的他,穿著軍裝,臉上掛著輕松的笑容。
告別儀式的最后環(huán)節(jié),“我念一下我爸的遺言?!闭聫氐?。
“我很好,我去見老伴和老戰(zhàn)友去了,你們繼續(xù),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