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鎖在領口發燙時,楊雪正靠在秦硯舟車里的后座打盹。夢里全是紅綢,纏成無數個結,結心都亮著,像嬰兒的眼睛。她猛地睜眼,銀鎖的鎖鏈勒進鎖骨,竟嵌出細痕——痕路和青銅鏡背的紋路重合,像有人用指甲刻的。
“怎么了?”秦硯舟從后視鏡看她,他正用繃帶纏手心的刀傷,血浸透白紗布,在上面暈出個“結”字。
楊雪摸向肚子,念結的胎動突然變急,像在踢什么堅硬的東西。車窗上的霧剛散,映出路邊的老槐樹,樹干上刻著個歪扭的“秦”,刻痕里嵌著紅綢線頭,和銀鎖上的“念”字綢同色。
“這是秦家莊的地界。”江野翻著日記,某頁畫著槐樹,旁邊標著“祖屋藏鏡”,“你祖父的舊居,該在附近。”
車剛拐進巷口,就見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坐在槐樹下,手里織著紅綢,針腳密得像魚鱗。看見他們的車,她突然停手,織針在綢面戳出個洞:“秦家的娃,終于帶‘結’回來了。”
秦硯舟下車時,老太太舉著紅綢站起來,綢面繡著半張星圖,缺的部分正好能和楊雪手背上的“守”字痕拼上。“我是你三姑婆,你祖父的妹妹。”她的織針突然指向楊雪的肚子,“這娃帶的記憶,比秦婉當年藏的還多——連海眼生的那天都記著。”
楊雪的銀鎖突然彈開,里面掉出卷更小的紅綢,展開是行字:“海眼非脈,是記憶的墳。”字跡是秦硯舟祖父的,和日記里“斷脈才是救”的筆跡重合,卻帶著股說不出的顫抖。
“你祖父后悔了。”三姑婆把織針插進頭發,發絲里纏著塊碎鏡,“他燒了斷脈的藥,埋了青銅鏡的另一半,自己守著祖屋,等有人來拆他當年的錯。”
江野突然在槐樹根下摸到塊松動的石板,掀開,露出個黑陶缸,缸里泡著卷皮紙,展開是張地圖,標著“海眼深處有忘憂草的根”。紙邊寫著:“根能鎖記憶,代價是守根人永失記憶。”
楊雪的肚子又是一墜,這次胎動像在畫圈,和紅綢結的形狀一樣。她看向秦硯舟,他手心的血紗布上,“結”字突然滲出金粉,落在地圖上,標出個紅點——正是海眼的位置。
“有人跟著。”秦硯舟突然拽她往后退,巷口的霧里閃過個黑影,手里舉著塊青銅鏡碎片,碎片映出的影像里,守墳人在浪里掙扎,手里攥著的紅綢殘片上,寫著“殺念結”。
三姑婆把織針扔過去,針尖擦過黑影的臉,帶出點銀粉——和秦硯舟銀表的材質一樣。“是你祖父養的‘鏡奴’。”她往槐樹上貼紅綢,“他當年怕自己后悔,養了這批人,專殺‘結’的后代。”
銀鎖突然收緊,勒得楊雪喘不過氣。她低頭,鎖面映出個新影像:秦硯舟祖父跪在海眼邊,往水里扔青銅鏡碎片,碎片沉處,浮出無數雙眼睛,都是被他抹去記憶的守根人。
“他不是想斷脈,是想自己當脈主。”江野指著地圖上的紅點,“忘憂草根能鎖記憶,他想把所有人的記憶鎖在海眼,自己拿著鑰匙——青銅鏡。”
黑影突然笑了,聲音像揉皺的紙:“老主人算準了,念結生,記憶破墳,海眼就成他的了。”他舉起碎片,鏡光射向楊雪的肚子,“殺了她,記憶就永遠爛在墳里。”
秦硯舟撲過去撞翻黑影,兩人滾在地上,黑影的碎片劃傷他的胳膊,血滴在紅綢上,竟讓綢面的星圖亮起來,缺角處慢慢補上——是楊雪手背上的“守”字痕印上去的。
楊雪突然想起歸墟號沉時,楊父舉鏡砸海眼的畫面——鏡砸下去的瞬間,海眼里浮出的不是水,是無數人臉,都是被鎖的記憶。她摸向銀鎖,鎖里的紅綢突然飄出,纏上黑影的碎片,碎片“咔嚓”裂了,露出里面的芯——是塊人骨,刻著“秦”字。
“是你祖父的指骨。”三姑婆嘆氣,“他把自己的骨磨成鏡,這樣鏡奴就永遠聽他的。”
念結的胎動突然變緩,像在聽什么。楊雪低頭,肚子上的紅綢正往下滲血,是她的血,在綢面拼出個“放”字。海眼的方向傳來巨響,不是浪聲,是無數人在喊,聲音越來越清,像要從地里鉆出來。
“記憶要出來了。”秦硯舟按住流血的胳膊,他心口的疤和楊雪手背的痕同時發燙,“我祖父錯了,鎖不住的,只能認。”
黑影的碎片徹底碎了,骨渣里滾出顆藥丸,是忘憂草做的,和秦婉喂給楊雪哥的同款。三姑婆撿起藥丸,往嘴里塞:“我守了三十年祖屋,該忘的,也該忘了。”她嚼著藥丸,眼睛慢慢空了,手里的紅綢落在地上,星圖全亮了,和海眼的方向連成線。
江野把地圖折起來,塞進公文包:“去海眼,帶念結去見那些記憶。”
楊雪摸著肚子,銀鎖重新合上,鎖面的“結”字里多了點紅,是她的血。秦硯舟扶著她往車邊去,他的血和她的血在地上拖出長痕,像條紅綢,纏著兩人的腳印,慢慢往海眼的方向延伸。
巷口的槐樹突然落了片葉,貼在紅綢上,葉背的紋路和星圖的某段重合,像個沒寫完的“認”字。霧又起了,這次帶著藥味,是忘憂草的香,卻沒讓人忘,反而讓人記起更多——比如楊雪哥燒綢時,嘴里念的不是“護妹妹”,是“護念結”。
車開出去時,楊雪聽見肚子里傳來極輕的笑聲,像念結在跟誰打招呼。她看向秦硯舟,他正望著窗外,心口的疤在襯衫下隱隱發亮,像塊小小的紅綢結。
她突然明白,所謂的結,從來不是負擔。是那些忘不掉的人,用記憶編的繩,好讓后來的人,能順著繩,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