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墳人往沙里埋青銅鏡，浪頭漫過他的腳踝，沙粒順著褲腳往里鉆?！斑@鏡，埋了三次，三次自己冒出來?！彼牡羰稚系纳?，指縫里漏出點(diǎn)金粉——和紅綢金線同色，“你哥的墳，就在鏡下面?！?

楊雪下車時，海風(fēng)卷著咸腥撲過來，手背的“守”字痕突然亮得灼眼。她往沙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肚子里的“念結(jié)”又動了，這次不是拳頭，像在踢一塊綢布。

秦硯舟跟在她身后，銀表鏈在霧里晃成條光帶。“我姑婆的墳，也在這。”他指著鏡旁的小土堆，碑是塊碎船板，刻著“秦婉，守脈終”，“她死前把一半魂魄封進(jìn)了紅綢，一半鎖在歸墟號的搖籃里?！?

江野蹲下身，摸青銅鏡邊緣的凹槽，里面嵌著層薄冰，摳開冰，露出行字：“結(jié)生則脈醒，脈醒則需人祭。”他猛地抬頭，看向守墳人：“祭什么？”

“祭記憶?！笔貕炄藦膽牙锾统鰝€陶罐，倒出堆灰，灰里混著碎紙，拼起來是半頁日記——楊父寫的：“婉妹說，要讓孩子忘了歸墟，忘了紅綢，才能活。”

楊雪的指尖觸到鏡背，那里的紋路突然活了，像條小蛇鉆進(jìn)她的掌心。鏡面上，歸墟號的搖籃影像越來越清，秦婉正給嬰兒喂什么，嬰兒嘴邊長著個紅痣，和楊雪哥的一樣。

“是忘憂草?！鼻爻幹鄣穆曇舭l(fā)啞，“我祖父說，姑婆偷了藥圃里的忘憂草，磨成粉喂給孩子——你哥不記得自己是秦楊兩脈的結(jié)，才活了那么多年?！?

守墳人突然抓起把沙，撒在鏡面上，沙粒落處，顯出個新的影像：少年楊雪哥跪在墳前，手里紅綢正在燒，火里飄出個女人的聲音：“燒了結(jié)，才能護(hù)妹妹?！?

“他記起來了。”楊雪的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沙上，暈開個小坑，“地震那年，孤兒院塌了，他為了救我，被梁砸中頭——忘憂草的藥效破了?！?

青銅鏡突然發(fā)燙，鏡里的秦婉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楊雪的肚子。搖籃里的嬰兒笑了，伸手去抓秦婉的頭發(fā)，抓下來的發(fā)絲飄進(jìn)鏡外，落在楊雪手背上，和“守”字痕纏成個結(jié)。

“念結(jié)會繼承記憶?！鼻爻幹圻∷氖滞?，他心口的疤正滲出血珠，滴在沙上，和楊雪的眼淚融在一起，“我祖父算過，這孩子生下來，會記起所有事——秦婉的，你哥的，甚至歸墟號沉的那天。”

江野突然在陶罐底摸到個硬物，倒出來是塊玉，刻著“解”字，玉縫里卡著張藥方，比之前的解結(jié)湯多了味藥：“母血三錢?！?

“是要你死。”守墳人盯著那塊玉，“當(dāng)年你爹沒舍得，把玉埋了——現(xiàn)在它自己出來，是脈在催?！?

歸墟號的方向傳來悶響，像有船在撞礁石。楊雪抬頭，見船身裂了道縫，秦婉的影像正從縫里往外滲，像融化的冰。搖籃里的嬰兒開始哭，哭聲里混著個男人的喊：“婉妹，別讓孩子記！”是楊父的聲音。

“他怕什么？”楊雪的聲音抖得厲害。

秦硯舟的銀表突然炸開，表蓋內(nèi)側(cè)的半塊“墟”字綢飛出來，貼在青銅鏡上。鏡里閃過串畫面：歸墟號沉的那天，楊父舉著青銅鏡要砸海眼，秦婉抱著嬰兒攔他，紅綢纏在兩人手腕上，越勒越緊，最后一起墜進(jìn)海里——紅綢在浪里分成三塊，一塊纏嬰兒，一塊隨秦婉沉，一塊漂向岸邊。

“他們是自愿成結(jié)的?！鼻爻幹鄣穆曇舭l(fā)顫，“不是被脈逼的，是想護(hù)著這脈——讓它不被人利用，也不自己瘋長?！?

守墳人突然往海里跑，浪沒過他的腰。“老陳托夢，說今天潮最大?！彼仡^喊，手里舉著塊新的紅綢殘片，“最后半塊‘守’字綢，在海眼里！”

青銅鏡突然飛起來，懸在半空，鏡面向下，照出沙下的景象：兩具骸骨纏在一起，手里攥著塊完整的紅綢，正是秦婉和楊父。骸骨旁，埋著個小木箱，箱角露著塊銀——是秦硯舟銀表的同款表鏈。

楊雪的肚子猛地一墜，像有什么要出來。她看向秦硯舟，他正用刀劃開自己的手心，血滴在青銅鏡上，鏡里的骸骨突然坐起來，往木箱里塞什么，塞完又躺下，這次手是松開的，紅綢飄出來，在鏡里纏成個新結(jié)，結(jié)心寫著“念”。

“是給孩子的?！鼻爻幹畚兆∷氖?，他的血和她的血在鏡上融成線，“我祖父錯了，斷脈不是救，是讓脈瘋掉——守結(jié)的人，從來都是在養(yǎng)脈?！?

歸墟號的裂縫越來越大，秦婉的影像快散了，只剩搖籃里的嬰兒還在笑，手里的紅綢正往楊雪的方向飄。海風(fēng)里突然多了股甜香，是忘憂草的味，楊雪卻覺得腦子越來越清，甚至想起了三歲時，哥背著她在孤兒院的院子里跑，他口袋里掉出塊紅綢，她撿起來，他慌忙搶走，說“這是命”。

守墳人在浪里舉起紅綢殘片，殘片突然發(fā)光，和青銅鏡里飄出的紅綢接在一起。“齊了！”他喊完，被浪頭卷了進(jìn)去，再沒出來。

青銅鏡“哐當(dāng)”落地，鏡面裂成三塊，每塊都映著個影像：一塊是秦婉喂藥，一塊是楊雪哥燒綢，一塊是楊雪的肚子，里面的小拳頭正往紅綢結(jié)的方向敲。

秦硯舟把裂開的鏡塊拼起來，裂縫里滲出金液，在沙上畫了條線，線的盡頭是海眼，線上寫著“念結(jié)生，脈歸位”。

楊雪突然笑了，手背的“守”字痕和秦硯舟心口的疤同時亮起來，像兩盞小燈。她摸向肚子，那里的動靜越來越穩(wěn)，像在跟著某個節(jié)奏跳——是銀表的搖籃曲。

遠(yuǎn)處的歸墟號徹底沉了，浪里漂出個小木箱，和沙下骸骨旁的同款，秦硯舟游過去撈上來，打開，里面是塊銀鎖，刻著“結(jié)”，鎖鏈上掛著半塊紅綢，繡著“念”。

他把銀鎖掛在楊雪脖子上，紅綢貼在她的肚子上，突然變熱，像有生命在里面發(fā)芽。

“該走了。”江野收起日記，封皮上的“江”字被海風(fēng)磨得更淺，“墳里的事，了了?！?

楊雪低頭，沙上的金液線正往海里退，線尾的“念結(jié)生，脈歸位”漸漸淡去，只剩個模糊的“結(jié)”字，被浪頭舔了又舔，沒舍得沖掉。

秦硯舟的銀表雖然炸了，但銅鈴還在響，調(diào)子比之前溫柔，像在哄孩子。楊雪摸著脖子上的銀鎖，突然覺得，所謂的結(jié)，從來不是要解，是要有人抱著它，慢慢走。

霧又起了，這次是暖的，裹著三人往岸邊走。沙上的青銅鏡還在，裂縫里的金液慢慢凝成紅綢的樣子，在霧里輕輕晃，像個沒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