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淺灘時，輪胎碾過片碎鏡，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楊雪低頭，銀鎖里的紅綢正微微鼓脹，像裹著團活物。秦硯舟突然踩剎車，指向前方——海眼的位置浮著層白霧，霧里立著個木臺，臺上綁著個人，藍布衫被海風掀得獵獵響，是三姑婆。

“她沒忘。”江野翻日記到最后頁，補了行新字，墨跡未干：“忘憂草能遮記憶，遮不住血脈里的結?！弊质侨闷诺墓P跡，和她織紅綢的針腳同個走向。

楊雪推開車門，腳剛沾沙，海眼的白霧就涌過來，裹著股鐵銹味。霧里傳來鎖鏈聲，三姑婆被綁在木臺中央，腳下堆著干柴，旁邊站著個穿黑袍的人，手里舉著青銅鏡——是完整的那面，鏡背“歸墟守”紋路亮得灼眼。

“是我祖父的貼身侍從?！鼻爻幹鄣穆曇舭l緊，他認出黑袍人袖口的銀紋，和鏡奴骨頭上的“秦”字同出一轍，“當年他親手埋了忘憂草根，現在要燒三姑婆祭根?！?

銀鎖突然炸開，紅綢飄向木臺，在三姑婆頭頂繞成圈。三姑婆抬頭，眼里沒了之前的空茫，反而亮得驚人：“根在柴下，燒我，根就醒了——醒了就會纏念結的魂。”

黑袍人突然舉鏡照向柴堆，鏡光里浮出無數根須，白而粗，像老人的頭發，正往楊雪的方向爬?！袄现魅怂氵^，念結的魂最純，能養根，根壯了，就能把所有記憶紡成線，供他驅使?！?

江野突然拽出公文包里的日記，撕下半頁點燃，灰燼落在根須上，根須竟往后縮?！叭沼浭怯煤Ｑ鄣乃龅募垺！彼麚P聲，“你祖父最怕的，就是有人把他的陰謀寫下來。”

楊雪的肚子猛地墜了墜，念結的胎動變成陣輕顫，像在哭。她摸向小腹，那里的皮膚突然透出淡金，映在沙上，顯出串符號——是海眼的星圖，比紅綢上的多了個端點，正對著木臺的方向。

“那是根的芯。”秦硯舟攥住她的手，他手心的血滴在沙上，符號的端點突然亮起來，“我祖父把自己的半魂封在芯里，等根壯了，就借念結的身體活過來。”

黑袍人突然笑了，鏡光轉向楊雪：“老主人說，秦楊兩脈的血，最養魂。你和他的血混在青銅鏡里時，芯就已經醒了?！?

白霧里突然鉆出更多根須，纏住楊雪的腳踝，涼得像冰。她低頭，根須上沾著點紅——是三姑婆織紅綢的線頭，線頭在沙上拼出個“拆”字。

“拆根！”三姑婆突然掙斷鎖鏈，撲向柴堆，手里的織針插進柴下的土，“根怕紅綢的結，用銀鎖砸它！”

秦硯舟解下楊雪脖子上的銀鎖，擲向柴堆。鎖砸在根須上，發出脆響，根須突然蜷成團，露出里面的黑核——核上刻著張臉，是秦硯舟祖父，正睜著眼笑。

念結的胎動突然變急，像在撞什么。楊雪的血順著根須往上爬，爬到黑核時，核上的臉突然扭曲，發出尖嘯。白霧里浮出無數人影，都是被鎖的記憶，他們伸出手，扯住根須，往海眼里拖。

“記憶不認他?！苯爸钢擞?，“你祖父鎖了他們一輩子，他們早想反了?！?

黑袍人舉鏡要砸楊雪，三姑婆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兩人一起滾進根須堆里?！拔沂亓巳曜嫖?，不是守他的錯?！彼穆曇艋煸诟毜臄嗔崖暲?，“是守著拆錯的人?！?

紅綢突然從銀鎖里徹底展開，裹住黑核，金線越收越緊。黑核“咔嚓”裂了，流出黑血，濺在沙上，竟長出株忘憂草，草葉上結著個紅綢結，結心寫著“了”。

海眼的白霧開始散，露出底下的深潭，潭里漂著無數紅綢，都纏著細碎的記憶——有秦婉喂藥的畫面，有楊雪哥燒綢的火光，還有楊父和秦婉墜海時交握的手。

三姑婆躺在根須堆里，氣息微弱，手里攥著半塊紅綢，是“念”字的另一半?！敖o念結……”她把綢子遞過來，指尖觸到楊雪的肚子，突然笑了，“這娃的心跳，和紅綢的結一個節奏?！?

秦硯舟接住紅綢，與銀鎖上的“念”字拼合。完整的“念”字突然飛起來，貼在海眼的潭面上，潭水竟開始倒流，紅綢和記憶順著水流往深海去，像群歸家的魚。

黑袍人早已不見，只剩堆碎鏡，反射著夕陽，像撒了把金粉。江野收起日記，最后頁的“了”字被風吹得微微動，像在點頭。

楊雪摸向肚子，念結的胎動變得安穩，像在睡。秦硯舟把她攬進懷里，他心口的疤和她手背的痕都涼了，只剩紅綢的余溫，貼在皮膚上，像層薄暖。

海眼的潭邊，忘憂草還在長，紅綢結在風里輕輕晃。楊雪突然覺得，所謂的復雜，不過是無數個簡單的結，纏在一起，等懂的人，一個一個，慢慢拆。

夕陽落時，三人往岸邊走。沙上的腳印被浪舔了又舔，卻沒沖掉——像紅綢結上的線頭，看似散了，其實早纏進了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