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點。
水手長漢伯格坐在桌邊,借著燈光,端詳家里發來的消息。
他咬著煙斗,吧嗒吧嗒的抽,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皺。
老母親在街里開了一家小商店,女兒和女婿偶爾過去幫忙。
兒子的成績并不理想,老師批評他,很可能找不到合適的大學。
女兒訴苦,說日子不太好過,她和丈夫都失業了,同時還在發愁孩子的上學問題。
入贅的女婿意外受傷,現在還躺在醫院,等著錢動手術。
水手長熄滅屏幕,腿搭在桌沿,整個人向后仰,雙手蓋著圓滾滾的肚腩,看著天花板抽煙。
他總會在這個時候后悔年輕時的揮霍。
那時候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結果揮霍了積蓄,欠下一屁股外債,現在看著家人的消息發愁。
門口傳來規律的敲門聲,節拍就像此刻拍擊拉撒路號的海浪。
水手長急忙收回腿,放下煙斗,帶著滿身的煙味與臭汗過去開門。
還沒等他走到門口,大副就自己推門進來,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在門口等里面的人有準備。
這種反常的態度引起水手長的警覺。
他們現在可是在籌劃一件不能暴露的秘密計劃,這個節點,是什么事情讓大副這種表情?
黑色教袍的老人習慣性的掃視一圈,站在漢伯格面前。
“你怎么看待歌瑞爾的客人?”
大副西門在陰影里審視水手長的表情:“那個年輕人,叫羅素的,你覺得他怎樣?”
水手長擦掉冷汗,“我沒當面見過他,只在窗口遠遠的看過一眼,感覺是個厲害的狠角色。”
“不過,他今天下午才上船,什么都不知道,應該不會對我們的計劃產生什么影響。”
“之后只要我們把下層貨艙里的祭品藏好,就算他們是歌瑞爾的繼承人,應該也沒什么。”
大副西門神色冷峻,走到窗前,眺望深夜的地中海,背對水手長漢伯格說道:
“他已經知道了。”
“……什么?”
“他已經知道拉撒路號的下層船艙有問題,之后一定會想辦法調查和試探,確定‘血祭’是否屬實。”
水手長皺起眉,感到荒謬:“他才上船半天,都沒出過門,從哪里知道的?”
“難道是船長告訴他了?”
大副西門轉過身,看著水手長:“這就是問題所在!
他從我們的人面前走過去,在布滿監控的拉撒路號行動自如!”
“每個巡邏的船員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精銳,可是這些精銳們,卻連他的影子都摸不到!”
“安德烈等到他成功挾持霍爾,才告訴我:’客人半夜出門閑逛,在和我們的船員友好交流’!
這個歌瑞爾的客人,他只用了幾個小時,就把拉撒路號的秘密自己挖出來了!”
“安德烈借助他來警告我,收回對海倫的心思,把霍爾這個釘子從輪機室拔走。”
水手長咬緊牙齒,嘎啦嘎啦的磨動,抬起胳膊擦掉頭上的汗水,袖子濕了一大片。
他知道大副的意思。
這代表船長安德烈很可能已經發現他們的一些問題。
礙于他們多年來的感情,不愿徹底撕破臉皮,只是借著客人的好奇心,不輕不重的敲打他們。
英明一世的安德烈船長,到了九十五歲,變得感性勝過理性,看重他們這些兄弟。
可是……
可是計劃走到這一步,他們早就沒有回頭路。
“計劃怎么辦!”水手長喘著粗氣,脖子通紅,不安的,狂躁的在屋內來回走動。
他想砸點東西,但又舍不得,屋里的每樣東西,都承載半輩子的回憶。
他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最落魄,窮困潦倒的時候,是安德烈船長拉了他一手。
如今他們竟站在對立面。
他竟要把屠刀對準自己的船長,一位正直的,豪邁的,重情重義的英雄般的人物!
水手長不能平息情緒,沖到桌邊,把藏起來的烈酒找出來,撞斷瓶口,舉著往嘴里澆了大半瓶。
他不能想太多。
走到這一步不能退了。
如果退縮,他的兒子,女兒,還有兩歲的外孫,年邁的老母親……沒人能活下去。
大副西門沒有立刻回答,靜靜的站在窗邊,看著水手長在屋子里發瘋,灌酒,等他平復情緒。
在神和人之間做選擇,并不容易。
先導會許諾的未來固然美好,可如今的每個抉擇,都是在苦痛的荊棘之路里前行。
昔日的兄弟成為敵人,站在對立的一方。
在這個時刻,內心的痛苦,掙扎與抉擇,也是人的優良品德。
大副西門欣賞這種表現。
但他不會產生這種情緒,他已經明確自己要走的路。
為此即便要殺死七十年友誼的兄弟,也不會有絲毫猶豫。
人的秩序,人的時代,人的道德……
在神的面前,在亙古長存的古老生命面前。
太過羸弱。
人的時代在向前,卻沒有變好。
那些曾經高尚的,如今已經墮落。
曾經輝煌的,早已垮塌。
熟悉的道德,熟悉的生活,隨著時間越發變得難以忍受。
“等到一切結束,我要離開這條船。”
水手長背對大副,把空酒瓶摔進垃圾桶,做出最后的抉擇。
“可以。”大副面無表情。
“你許諾的東西也必須履行,給我的兒子找一份干凈體面的工作,不要讓他接觸這些該死的,骯臟的行當!”
大副依舊平靜:“我一向信守承諾。”
水手長轉過身,看著大副,五官因內心的痛苦而發皺,聲音嘶啞:
“我以后再也不能直視喜愛的大海了,這遼闊的海,受詛咒的海,埋葬我的前半生的海!”
“我看到它,就會看到安德烈,看到前半生的我掐住我的脖子,在最深沉的噩夢里妄圖扼死一個背信棄義的卑鄙小人!”
“我以后甚至不敢說自己是個水手——背叛自己的船長,親自帶人去殺他,這種行徑就他媽像是舊時代的海盜!”
“我現在都不敢想象,不敢思考自己將要做的事,那件還未發生卻已經讓我痛苦的事,讓我不敢直說那是什么的事——它對于我而言,到底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大副終于動容:“當然是正確的,我同路的兄弟。”
老人敞開懷抱,將高過自己半個頭,卻跪在地上的漢伯格抱在懷里,輕拍他的脊背。
“草必枯榮,花必凋謝,唯有永恒的真理將要長存。”
“為此,我們不惜屠戮手足,剪除異教,確保天國的降臨!”
“讓我們贊頌這世上的一切歧路,然后昂首挺胸,步入我們的時代,我們的正確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