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已至,歌瑞爾莊園北方的冷風帶上一絲鐵腥味,死湖的霧氣越發濃郁,開始向著岸上蔓延。
在一株株橄欖樹之間的鵝卵石小徑上,兩撥人馬陷入對峙。
灰鴨爵士想要把尼奧揪過去殺死,而他的外甥,本該和他站在一起的羅素卻護住這個外人。
“你為什么護著他?”
灰鴨爵士抓著手杖,杖尖指著頭發焦黃的年輕人,想去戳他那張蒼白的瘦臉,卻被羅素攔住。
老人舞著手杖,一時有些犯難,想去打人,卻因為外甥攔著夠不到,而他又不想傷到外甥,破壞他們之間的關系。
仇人就在眼前,可是他最親的人卻護在仇人前面。
冷風的呼嘯聲越發尖銳,像是人的嘲弄,地面的鵝卵石也顯得有點硌腳,處處都讓人覺得不順心。
黑發少年無奈的站在前面,不斷伸手去巧妙的撥開手杖,不讓他觸及那個穿著花色襯衫的瘦臉年輕人。
越是這樣,老人越是感到一種無法忍耐的狂怒,那是多少個日夜的疼痛,是午夜難眠的噩夢,是幻覺里女兒臨死前的呼救聲。
怒火和現實幾乎要把他撕裂了——最親的外甥,幾乎像是他兒子一樣親密且令人驕傲的孩子,現在攔在仇人的面前。
就算是最悲傷的噩夢里,他也不曾見過這樣丑惡的畫面。
灰鴨爵士咬著牙,眼睛瞪得連眼角都崩裂了,渾濁的老眼布滿血絲,猙獰的可怕,透著一種瀕臨瘋狂的前兆。
他不管不顧,扯開羅素,一杖戳在尼奧的肩上,杖尖頂碎肩胛骨,幾乎從身體另一側捅出來。
鴨頭手杖戳著尼奧,將人壓倒在地上,狠狠的旋轉,簡直要磨碎骨頭。
“畜生……”灰鴨爵士咬著牙,拔出手杖,蒼老的雙手抓住杖首,高高揚起,想要對著那張臉砸下去,最終卻沒有落下。
他急促的喘著氣,掃了一眼外甥,表情從兇狠變得哀傷,甚至給人一種無助的可憐,扭身去咳嗽。
土狒狒見狀馬上走過來,從隨身的包裹里掏出幾瓶藥,倒了水給老人服下。
狼孩光著腳跑過來,看看地上的人,又看看老板,對著尼奧齜牙咧嘴:“壞東西,你讓老板生氣,你壞,我要吃了你!”
他猛踢了幾腳,被十三拖走,一邊罵,一邊還在張牙舞爪的威脅。
羅素在旁邊看著,沒有阻攔舅舅去打人。
他聽老費說過那樁丑事,實在沒臉去攔。
前面是擔憂舅舅把人打死,他們得不到圖畫的含義,當年的舊事無法知曉真正的內情。
現在灰鴨爵士似乎看出他的意思,沒有下死手。那作為外甥,他也沒法去攔。
他們現在都是陷入一種兩難的境地,灰鴨爵士想要報仇,而他自己卻想要借助尼奧來破解圖畫的含義。
一個想讓人活,一個想讓人死;一個是外甥,一個是舅舅。
相看兩難。
“給我一個現在不殺他的理由。”灰鴨爵士努力平復情緒,不去看地上的仇人,盯著自己的外甥。
他信不過別人,但是愿意相信外甥。
哪怕地上這個人是他多年來恨不得吃肉剔骨,把尸體做成標本,靈魂丟進油燈的仇人——他也愿意看在外甥的臉面上讓人多活一會。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尼奧從地上爬起來,表情平淡,一點也沒有為剛剛的事情生氣:“我找到證據了。”
“我的父親為了完成一項儀式,在那時候出手殺了你的女兒,然后偽造現場,將所有的罪責推在我的頭上。”
“那項儀式和歌瑞爾家族的秘密有關,據說是過去那場叛亂的誘因。”
灰鴨爵士沒有回頭,仍然盯著自己的外甥,他不肯相信尼奧嘴里說出來的任何一句話。
羅素沉默許久,將七個圖畫和小丑的事情說出來,然后告知尼奧在初見時的所作所為。
他覺得灰鴨爵士女兒的那件事確實有疑點。
以歌瑞爾家族成員的性格,就算再怎么愚蠢的人,也應當知道那種事將會帶來怎樣慘痛的后果。
如果那件事是被人誣陷,是為了達成某種儀式而刻意做出的事情,那就顯得合理許多。
灰鴨抓著手杖,表情陰晴不定。
倘若是別的理由,他絕不會相信。
可是儀式和小丑讓他想到一個更重要的東西——歌瑞爾內亂的誘因,一切詛咒的源頭。
歌瑞爾的先祖從未死去,時至今日,祂仍然渴望著從棺柩中重臨人世。
家族的詛咒、宿命和慘劇,全都是源自先祖那骯臟的欲望。
那個背誓者,通過卑鄙手段繼承加拉哈德之位成為殉道者,卻被誓言反噬,淪為棺柩里不得動彈的枯骨,靠著吞吃子嗣來延長生命。
歌瑞爾公爵的叔叔,那位小丑早已被先祖吞吃。
只有先祖出手,才可能把當年已經吞吃掉的子嗣制成傀儡,作為手足在外界活動,達成某些隱秘的目的。
倘若尼奧說的話是真的,那么這七個圖畫應當就是先祖為自身準備的宿命,祂從棺柩里爬出來并消除背誓詛咒的必要條件。
一旦七個宿命被盡數完成,歌瑞爾先祖將從棺柩中復蘇,以殉道者的身份再度歸來。
這絕非好事,已經墮落的先祖可不會放過他們這些曾經忤逆過它的子嗣。
在灰鴨沉思的時候,尼奧(爵士)也在觀察他們。
目前所有的情況都在預料之中。
沒人猜到尼奧這個身份其實是假的,他們的注意力完全被當年那樁丑事和歌瑞爾先祖的野心所吸引。
這很正常。
在多年的仇怨和困擾整個家族的宿命面前,大部分人都無暇去關注尼奧這個身份的真假。
他們也料想不到,敵人會主動送來情報。
這正是爵士的目的:他需要這些人的力量,否則無法達成最終的目標。
所以他不能和這些人正面決裂,必須想辦法引導他們,讓這支強大的隊伍成為他的臂助。
只要不斷的拋出一個個犧牲品,搭配一點合適的計謀——就像現在,只是犧牲一個無能的兒子,計劃便如預料中那樣順利推進。
多年前種下的種子,如今終于開出繁盛的花。
灰鴨閉上眼,摩挲著鴨頭手杖,許久之后睜開眼,先是看看尼奧,這個仇人,又看著羅素,自己的外甥。
個人的恩怨和家族的宿命,究竟要選擇哪個?
是一意孤行,在這里試著殺死仇人,暢快的復仇?
還是暫且忍讓,聽外甥的勸告,去應對試圖復蘇的先祖?
“你見過公爵嗎?”
灰鴨向外甥問道:“我收到他的消息,說你會回到莊園,所以才會回來。”
“公爵在哪里?”
“……他死了。”羅素語氣低沉:“我在麥田小屋的地下室剛見過他的尸體,他躺在躺椅上,胸口插著一柄匕首,像是被人殺死的。”
“我過來找你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調查公爵的死因,我想要找到是誰殺了他。”
灰鴨聞言捏緊手杖,呆愣的看著遠處的橄欖林,仿佛要透過林間的縫隙看見麥田盡頭的小屋,祖父居住的地方。
他連腰背都佝僂許多,拄著手杖,像是老人拄著拐杖,勉強撐著身體。
歌瑞爾公爵,他的祖父,居然死了?
誰能在這個時候殺死公爵?
就算再怎么病重,歌瑞爾公爵也是無限接近殉道的三階頂點,倘若不是先祖的詛咒,恐怕早就成為新的殉道者。
這種人怎么會死?
不可能是外人殺他,只可能是他主動赴死。
他主動赴死的目的是什么?
灰鴨想了很多,有祖父的一些往事,有先導會的計劃,還有外甥的身份,最后思緒停留在歌瑞爾家族的先祖身上。
倘若有人能讓公爵主動赴死,這件事一定和家族的先祖有關。
沒人能比祖父歌瑞爾更恨那位先祖,它殘忍的吃掉了眾多的子嗣,借著當年的叛亂和清算一步步接近復蘇。
歌瑞爾自己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還有一個個孩子,都因為先祖的詛咒最終回歸到家族,或死或瘋,無人幸免。
“管家呢?”灰鴨立刻想到公爵曾經最信任的助手。
“失蹤了。”
灰鴨皺起眉,隱約覺得事情不太對勁。
“先帶我去看看公爵的尸體。”他轉頭又吩咐土狒狒,指了指尼奧,說:“看住他,別讓人跑了。”
土狒狒點點頭,揮手做出巖石塑成的枷鎖給尼奧戴上,又做出一個囚車,用粗大的石頭鎖鏈套在狼孩召喚出的巨狼身上,拖著走。
一行人回到麥田小屋,這會外面的焦土已經冷卻,小屋里還是老樣子,幾只肥碩的老鼠在躺椅上聚成一團。
安樂把床放回原位,和其他人一起在屋里等著,灰鴨爵士和羅素兩個人一起進入地下室。
一進門,腐臭味直沖鼻子,灰鴨在門口站了一會,平復心情,然后才去靠近尸體,去看祖父的情況。
“這是你的匕首!”
灰鴨震驚的看著外甥,指著公爵尸體上的黑色匕首說:“這把匕首是你的東西,你當年送給貝蒂的禮物!”
“什么?”
羅素錯愕的順著灰鴨的手指看向匕首,這柄帶有劇毒和詛咒的匕首怎么會是他的東西?
送給貝蒂的禮物?
貝蒂不是已經死了嗎?
就在死湖旁邊的渡口,她還要他過來面見歌瑞爾公爵?
有人拿著本來屬于他的匕首,殺了歌瑞爾公爵?
灰鴨的思緒更加紛亂,他想過很多可能,但是唯獨沒想到有人會拿這柄匕首去殺死歌瑞爾公爵。
這柄匕首是煉金術的產物,鐫刻著一個儀式,其效用為詛咒并殺死背叛者——除了制造匕首的工匠,只有兩個人能夠使用它。
它是信物,是一段感情的見證,現在卻被用來殺死旁人?
排除掉羅素動手的可能……
“是貝蒂·歌瑞爾殺了公爵。”
灰鴨喃喃道:“但她不該在這里,她的能力失控了,在多年前就已經導致靈魂的迷失和碎裂,作為靈魂主體的貝蒂·歌瑞爾早已失蹤,其他個體都是碎片。”
一個不應該在這里的人,拿著一柄早就丟失的信物,借助公爵的信任殺了他?
“會不會是偽造的?”
羅素看著黑曜石的匕首,一時間也有些迷茫,隨著灰鴨爵士的歸來,事情沒有變得清晰,反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線索越來越多,可真相卻越來越亂。
他試著伸出手,將匕首從公爵的胸膛拔出來,過程很順利,那些毒藥和詛咒沒有傷害他,甚至他能夠從以太的殘留里讀出一種復雜的情緒。
那是遭受背叛的痛苦和糾結。
伴隨他將匕首握在掌中,過去遺留的印記也隨之浮現——屬于他自己的印記。
毫無疑問,這柄匕首就是他的東西。
灰鴨不安的來回踱步,認為事情有點詭異。
兇手毫無疑問的就是貝蒂·歌瑞爾,除了這個人,不可能有其他人可以持有這柄匕首。
至于他的外甥?
就是整個歌瑞爾家族都死絕了,也不可能是他這個外甥做的。
可是貝蒂這個人,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
灰鴨用手杖沾了一點公爵的血,將鴨頭手杖插進地面。
他要試試能不能用能力追尋出線索,只要兇手還在歌瑞爾莊園,殘留的痕跡就能指向對方。
在兩人的注視之中,杖首的鴨頭緩緩扭轉,鴨嘴傾斜,指著羅素的方向。
羅素朝旁邊挪了一步,鴨頭跟著挪動,始終朝向他。
灰鴨示意丟掉匕首,羅素照做,鴨頭手杖馬上轉向匕首的方向。
線索斷了。
兩個人看著地上的黑曜石匕首,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一柄沒有主人的匕首自己殺了歌瑞爾公爵?
“……先找管家吧。”羅素沉默許久,提議道:“他是最后的知情人,可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找到管家,然后嘗試破譯那七個圖畫代表的含義,阻止儀式。”
灰鴨摩挲著手杖,時而看看匕首,時而注視公爵在躺椅上的尸骨。
也只能這樣了。
暫且忍耐私人的仇怨,找出管家,解決歌瑞爾家族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