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萬根火燭在黑暗中燃燒,層層疊疊的火光攀升至教堂的穹頂,圣母的慈悲在天頂畫中體現的淋漓盡致,環境充斥著香燭的氣味。
厚重的金屬巨門向兩側略微分開縫隙,格列佛走進來,按著高禮帽,蒼老的臉龐隱沒于黑暗,唯有干裂的嘴唇還在扯出一個笑容。
他穿過一排排的長椅,從正中央的主路逐級向下走向十字架正下方的祭壇,眾多垂首坐在長椅上的黑袍人聞聲抬起頭,投來空洞非人的目光。
“哎呀,不要著急不要著急。”
格列佛伸手一壓,所有黑袍人再度垂首長眠,少數膽敢頑抗者,頭顱直接被按到胯間,上半身被硬生生壓斷。
“還沒到時候呢,這大戲剛開場,你們怎么能出來攪局呢?”
“現在還不是你們起來的時候。”
“這可是好不容易才爭取來的機會,完全被我們掌控的宿命,可不能被你們這些東西攪了好事。”
先導會的門徒步入祭壇之上,抬頭看了看十字架上的尸骨,它身形殘缺,胸膛釘著一截槍頭,碎裂又粘合的顱骨隱約可以看見一道逆十字的紋路。
老朋友格里高利可真是個好人。
生前幫忙做了一堆事,死后的尸骨還能拿過來當耗材。
這年頭,這種好人可不多見了。
大家都忙著互相算計,深陷宿命的死局,等著上個時代就已經被定好的轉機到來。
看不清形勢,就只能乖乖入局貢獻一下性命了。
看完十字架上的尸骨,格列佛一揮手,很隨意的不知道從哪里拽出來個椅子,坐下后,去看地上的歌瑞爾公爵,他的老朋友。
“值得嗎?”
“以你的能耐,想從這里的宿命中抽身應該不難,可你卻非得要把自己折損在這里。”
祭壇上的老人沒有睜眼,他分明已經是個死人,胸膛還插著匕首,連肌肉都已經糜爛,倘若不是香燭的氣味太過濃郁,尸臭早已彌散開來。
可是這個死人卻張開下頜,憑空發出聲音:“我早料到你會這么問。”
“這種事有什么值不值得?”
“一切宿命早在誕生之前便已定下,等到抉擇的時刻降臨,哪怕是遵循自我的意愿,依舊會去選擇如今的結果。”
“我受了一輩子的氣,看著父兄和祖父那一代的人被我們血緣上的祖先一個個吃掉,事到如今……我有什么理由不去終結這份詛咒?”
“兩個世紀,二十七萬三千多次的謀劃,終于把它逼到絕路。”
“只要殺了它,歌瑞爾的宿命就能徹底斷絕。”
格列佛憑空抽出一本書,放在膝上借著燭光翻閱。
他的老朋友確實是死了,這番話是過去在死前留下的遺言。
這個倔脾氣的老東西,活著的時候不肯開口求助,非得等到死了以后才愿意解釋。
明明那時候他只要愿意說一聲,就算會擾亂圣徒定下的宿命,他格列佛也愿意出手幫忙。
可惜宿命早已種下苦果,事發之際恰好沒有機會。
“你覺得那個孩子怎樣?”死尸忽然開口。
格列佛沒有答話,也沒有回答的必要。
他即便說了,已經死掉的人也聽不見。
不過,出于對朋友的尊重,他還是下意識在心里做出一番評價。
那個如今名為羅素的孩子。
還未誕生就被算到誕生后所能帶來的改變,引來八孽的窺伺,眾多心懷不軌之人試圖將其扼殺。
希望,絕望,宿命,業報……無數人圍繞這些東西展開廝殺,擾動時間,試圖錨定或改變過去、現在與未來。
這是一個出生就伴隨著戰爭和絕望的孩子,同時也是一個被寄予希望的孩子。
圍繞他代表的未來而展開的戰爭從無間斷。
他們不得不靠著多次清洗記憶和修改過去來錨定命運。
現在已經接近成功了。
只要再斷掉歌瑞爾這里的宿命,純粹的人之子就能降臨,開啟新時代。
過往積累的沉重宿命將被一掃而空,死水般逐漸步入毀滅的終局也會出現轉機。
……倘若讓格列佛來評價的話,他會說的差不多就是這些東西。
在過分沉重的現實面前,個人的性格和過往并不重要,甚至這個人都不算重要,重要的是——他象征的未來。
宿命的鑰匙。
倘若硬要評價過往的經歷和個人的品行……這倒是有點強人所難。
因為記憶和過往并不一定就是真的。
作家、殺手、海盜、旅行者、學生、流浪兒、貴族后裔、半神之血……這個孩子曾有很多個身份和名字。
直至如今,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曾經最真實的過往是什么。
如今這份經歷,更多是……各退一步的結果。
對大多數人都有益的結果。
格列佛伸手翻動書頁,受益于監督者的身份,先導會為他開放了一部分權限,得以窺見連部分圣徒都不知道的隱秘。
有關于‘記憶’,或者說‘過往與未來’。
人的記憶并非牢靠的東西。
一點凡人也能使用的暗示,一點有關于大腦的損傷,又或者是某些藥物……有太多手段可以將其改變。
而過往的歷史也能基于這一點來修改。
這是最基礎也是最粗笨的手段,抹掉痕跡,修改記憶,人為的重塑一段小范圍的歷史真相。
只要達到殉道的層次,就能輕而易舉的窺破,有些專精于天機、卜算或是宿命之道的人更是能回溯出完整的原貌。
更進一步,就是直接在時間里動手,硬頂著八孽的壓力,聯合天國的遺骸,一起出手小范圍里重塑歷史,反復更改劇本,直到達成滿意的結果。
從一個農家小院里走出來的孩子,變成如今這種混沌不清的空殼,二十年的歲月經受過無數次修繕,成長軌跡在爭吵和搶奪里歪曲。
時至今日,這個人的身份好像什么都沾一點,又好像什么都不沾,已經算不清中間到底改過多少次。
只有一點可以肯定。
在需要的時候,他必會有一段合適的經歷來參與某事。
這便是所謂的天命,人工塑成的救世主。
“啪”,書本合攏。
格列佛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骨,一揮手,整個莊園的畫面都在眼前呈現。
爭吵的鬣狗,密室里的尸骨,燃燒的麥田和奔跑的少年,躲在湖邊逃避現實的獨臂弓手,屋內正在打游戲的孩子……洞穴、湖中、天上、莊園深處的一個個貝蒂。
一只手從畫面里探出來,進而是整個身體,一具枯骨順著這種聯系直接從半空的畫面里試著爬出來。
“了不起。”
格列佛驚詫的伸出手,幫助對方穩定狀態:“趁著所有碎片都在出現在同一處,直接借著這種聯系從迷失中歸來?”
“這種手段……只差一步,差一個宿命里的位置,你就能成為殉道者。”
“不,應該不需要了,新時代即將降臨,等到命運徹底確定的那一刻,你就可以憑借新法直接復生。”
“歸來的感覺如何?”
枯骨沒有理會他,跌落在地,嬰兒般學習著活動肢體的方式,爬過紅地毯,向著金屬大門伸出手。
眾多黑袍人立刻抬頭,想要站起來阻止,卻被格列佛伸手按回去,齊刷刷的再次垂首失去生機,不得動彈。
先導會的門徒一揮手,為歌瑞爾真正的繼承人開啟門扉,任由那具枯骨爬出去,迎著血色的天空,爬出這座燃燒著香燭的墳墓。
“貝蒂·歌瑞爾,我很期待你在宿命里的登場。”
·
“驚喜!盛大登場!”
麥田燃燒的勢頭極猛,走在田間的大路,像是走在地獄中央的吊橋,兩側都是燃燒的火海,濃煙和火焰貪婪地向天際爬升。
始作俑者騎著獨輪車,車輪前后碾壓著一截骨頭,身體夸張的前后搖晃,卻始終沒有讓獨輪車倒下。
它的雙手不斷地拋接著幾個小球,時不時丟出去一個,讓火勢更加猛烈。
涂滿油彩的臉龐呈現紅白黑三色,戴著個紅鼻子,望見一路奔跑而來的少年,那張臉頓時露出喜悅的笑容。
小丑蹬著獨輪車緩緩向前,在半空扯出一根鋼索,獨輪車便在這憑空出現的鋼索上前進,伴隨鋼索的延伸在半空中騎行。
在它的身后,麥田盡頭的小屋門口,安樂按著骨折的左臂,全身浴血。
“驚喜!驚喜驚喜驚喜驚喜!”
小丑蹬著獨輪車來到羅素面前,略微歪頭,手里的拋接球一個接一個的向著羅素拋擲過去,在落地之后生成數個新的小丑。
“三階以太層。”老費壓低脊背,四爪抓地,警惕的盯著這個小丑,逐漸從歌瑞爾公爵的記憶里找到對應的目標。
“歌瑞爾公爵的叔叔,驚喜小丑,生前是三階以太層,曾是熱衷于和孩子玩耍的小丑,喜歡在圣誕節出去給孩子派送禮物,送去驚喜,但他應該已經死在一百多年前……”
“羅素!小心點,這個人是真正意義上的強敵,并非那些水貨!”
“他活躍的時代甚至早于歌瑞爾公爵!”
亞特坎長刀鍍上一層黑色,少年握緊長刀,體表涌現血色的以太,汲血殘余的加持涌現而出,全方位的提高實力。
很強,敵人強的離譜。
先前的斥骨在這個小丑面前,恐怕連一招都撐不過去,光是這種以太傳來的感知都令人心驚。
而且這居然是個死人。
一具死后的尸骨,被人通過某種手段重塑,成為可供支配的士兵,而后帶著濃重的殺意來到這里。
是之前那些刺殺者的同伙?
不像啊?
要是那些人有這種手段,為什么到現在才用?
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生了嗎?
“把那個東西交出來。”
小丑的胸膛裂開一張嘴,冷漠的命令道:“那個被偷走的東西,在你手里,把它給我,那不是你可以看的內容。”
爵士告訴它,儀式相關的一頁殘片在當年遺失過,現在又被竊賊帶回莊園,轉交給這個人。
倘若是別的無名小卒也就算了,終究逃不開宿命的束縛,注定走向末路。
可是此人不同。
當年那個黑劍給它留下的舊傷至今還未痊愈,如今就算他變成殘廢,也絕不可大意。
不能被他知曉儀式的內容,否則歌瑞爾家族原先的宿命將會被改變,落入先導會的劇本。
“什么東西?”羅素并未動搖。
他立刻想到尼奧的那個布片,當時在半路上確認沒有任何儀式影響后打開查看過。
上面繪有七個圖畫:積垢的人皮,懷抱一顆心的骨頭,囚籠里的孩子,王座上死去的君主,穿衣服的老鼠,斬首的劍刃,死去的眾人。
他們并不清楚這些圖畫代表的含義,老費結合歌瑞爾公爵的記憶認為這是某種儀式的要求。
通過獻祭七種宿命,達成某個效果。
但他們缺乏更多的細節,無法知曉這種儀式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現在看來,這個儀式可能和躲在幕后的某人有關。
小丑歪歪頭,忽然抬頭看了看天色,獨輪車跟著停下,再低頭時,臉龐的血肉驟然變得干癟,牙齒裸露,表情已有幾分憤怒。
“……該死的先導會,你已經看過了。”
時間對不上,它以為出發才幾分鐘,可是實際上是過了幾個小時才來到這里。
恐怕又是該死的格列佛做的好事,那個天國和深淵兩頭吃的詐騙犯干嘛非得和它過不去?
干涉這里的宿命,難道對他有什么好處嗎?
小丑抬起手,憑空一拉,以太在半空塑成一個個綠色小球,在它的手里拋起又接住,逐漸從綠色轉成紅色。
地面的小丑分身也同步的抬起頭,手里出現諸如小刀、電鋸或是伸縮刀劍一類的道具,騎著獨輪車圍繞目標開始轉圈,伺機動手。
它本來想要挾持一個人質來威脅對方,可是那兩個女孩也有點棘手,硬是拖延一段時間,撐到現在。
既然事情已經不可挽回,那就試試能不能在這里把他們都殺了。
一個女巫,一個失憶的殘廢,還有個實力不強的修女……只要操作得當,未嘗不能讓宿命如愿運轉。
“嘻嘻……驚喜!”
小丑擲出紅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