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遙遙的望了一眼，沒有理會那些墮落的嬉皮士，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向北方的教堂。

按照斥骨的說法，先導會的門徒格列佛在教堂等候他的到來。

這則消息很有價值。

去見這位門徒，甚至比面見舅舅灰鴨爵士還重要。

所謂先導會，最初是在神話時代結束后，由一些學者組建的學術組織，后來不斷發展壯大，逐漸成為類似超凡世界聯合國的松散聯盟。

直屬于先導會的官方成員被稱為門徒（一階基礎層~三階以太層），門徒之上則是有職務和自身稱號的殉道者（四階）。

諸國的圣徒是先導會的實際管理者，代表各自國家和勢力的利益，決定先導會的發展方向并磋商各種事宜。

通常來說，門徒不會無緣無故的在工作時間出現在某個地方，他們的工作一般都比較忙碌，很少有摸魚的機會。

門徒格列佛會出現在這里，說明他可能是帶著某種任務而來。

倘若斥骨的話是真的，那門徒格列佛的任務說不定與他有關。

至于那些嬉皮士？

任他們胡鬧吧，反正和他沒關系。

這群人在這里就像走在蛇坑里的蠢貨，以為周圍都是隨意踩踏的木頭，卻不知道走錯半步就會被毒蛇噬咬。

目前掌控莊園的白鸮也不會容忍這伙人在他的地盤上亂搞，等到愚人們徹底將他惹怒，這個殘忍的男人自會動手清掃垃圾。

“你瘋了嗎？尼奧？！”

槍聲轟鳴，羅素聞聲停步，頗有些意外的轉身，看向那群嬉皮士所在的方向。

如果他沒記錯，尼奧是白鸮的次子，多年前離家出走，揚言永遠也不會回來。

如今他卻回來了，還和一群人渣混在一起？

尼奧平舉著手槍，發出“呃……呵”的喘息聲，胸膛起伏不定，呼吸的聲音像是拉木頭的鋸子。

血沿著額頭淌落，模糊視線，披散的焦黃色頭發垂落后蓋住前額，又被汗液黏住，讓他感到很不舒服。

右手剛剛太過用力導致骨折，持續的劇痛讓這具被藥物和疾病掏空的身體幾乎要昏厥過去。

可是這種身體上的疼痛和煎熬，比起內心的苦痛來說，都算不了什么。

他如今的模樣實在太過丑陋。

墮落成癮，沉溺于酒精和藥物，放縱的狂歡，甚至同人渣和惡棍們交朋友，混跡在他們中間，挑釁著秩序。

他原本是想要用這幅墮落的姿態來挑釁那個不配被稱作父親的魔鬼，可是，他卻在這里遇見那個人。

黑劍，歌瑞爾家族最正統的繼承者，他那曾經高潔的令人無法直視的兄弟，此刻竟目睹他的丑態。

在那個人面前露出這么丑陋的模樣，何等的羞恥，簡直讓人無地從容。

最后的尸體軟趴趴的滑倒，倒吊在石膏像上的男人松脫雙腿，垂著手臂滑落，頭撞上大理石，頸椎發出清脆的斷裂聲，像是掰斷餅干。

轉眼間，所有與他同行的嬉皮士都被盡數殺死，一具具尸體倒死于莊園的主路，凌亂的現場宛如魔鬼的歡宴。

尼奧丟掉手槍，歸攏焦黃色的長發束在腦后，胡亂的擦掉臉上的血跡，顧不上處理傷口，徑直跑向遠處的黑衣少年。

他張口欲言，本想稱呼兄弟，最后卻沒好意思說出口，只能低下頭，恭敬的說：

“那些蠢貨，他媽的人渣……那些愚人，他們說的話實在是太讓人憤怒，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羞辱您的名聲，所以出手做了這種事?！?

“愿您原諒我的僭越。”

羅素有些詫異，這人的表現和傳聞里完全不符。

在老費嘴里，尼奧是個自傲又狂妄的人渣，什么蠢事都干得出來，從沒有對某個人有過敬畏，也因此吃過很多苦頭。

他并不在意尼奧做的這件事，滿心都是去教堂找先導會的門徒格列佛，想知道這個人找他有什么事。

隨口應付幾句，羅素就提著刀準備離開，可尼奧卻又一次叫住他。

“我大概清楚您回來的目的，請稍等一下，我有個東西想轉交給您?！?

尼奧擦擦臉，胡亂的在兜里摸索一陣，掏出一把蝴蝶刀。

他扯開衣領，身體干瘦，凸出的肋骨間有著一道道自殘的傷疤，整個胸膛幾乎都沒有一塊好肉。

迎著對方疑惑的目光，尼奧深吸氣，屏住呼吸，將刀尖朝向自己，一點點刺入皮膚。

他的右手骨折，因此只能使用不方便的左手，橫向割開皮肉，直到出現一個足夠大的開放性傷口。

抽出刀刃，尼奧哆嗦著丟掉蝴蝶刀，呼出長氣，而后再次吸氣，屏住呼吸。

他整個人都疼的不斷顫抖，冷汗直流，卻沒有停下動作，反而將手指伸進傷口，忍著疼痛在血肉里翻找。

這該死的手指平常只顧著享樂，現在竟因為一點疼痛就不停的顫抖，本來很容易就能夾出來的東西，試了幾次都不順暢。

尼奧閉上眼，緊咬著牙齒，伴隨嘎嘣一聲，滿嘴爛牙竟然崩裂幾顆，牙齦出血，讓他的模樣更加狼狽。

可是他顧不了這么多了，這個東西必須交給對方。

哪怕這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猜測，一句流言。

他這個爛人也就只有這么一個東西最有價值。

焦黃的手指試了幾次，終于從傷口里夾出一個很小的卷軸，說是卷軸都有些勉強，那只是個被細繩束起來的布片，約莫成人小拇指那么長。

“呃呵……”尼奧呼出一口氣，差點跌坐在地上。

真他媽不容易，早知道就不塞那么深了，差點沒找到。

他扭頭朝旁邊吐掉幾塊爛牙，將布片在身上擦干凈，猶豫片刻，又走回去從包里翻出來一瓶烈酒，沖洗布片試著消毒。

然后他才踉蹌著走回來，恭敬的把布片遞過去：“您可能會需要這個?！?

“我當年離開莊園的時候，從我那個卑劣的父親手里偷走了這個東西，多年來我一直在偷偷研究，卻始終看不懂它的內容。”

“不過，我那時候偷聽到一句話，我的父親似乎在嘗試舉行一場儀式，這個布片可能就和那個儀式有關?！?

羅素沒有貿然接過來，而是審視著尼奧，又將目光投向老費，見它沒有反對，才伸手拿過來。

根據老費所說，有些觸發性的儀式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生效，還有的則是通過特定行為來開關。

他不能確定這個布片究竟是什么，也不敢去完全信任這個人。

尼奧還想說什么，卻不敢開口，站在原地糾結，垂著頭。

他知道自己的名聲，也記得這些年自甘墮落都做過什么丑事。

倘若不是回到這里，想起過去的一段歲月，恐怕他還沉溺在墮落的狂歡里。

那些丑惡的事跡讓他的話顯得毫無可信度。

因此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說出來自己的冤屈，為當年那件事去辯解。

“有些事不用藏著掖著?！?

羅素神色平靜，指了指尼奧的胸膛：“你愿意站在這里，不惜自殘也要交托一件對你而言很重要的東西，說明你的心里其實仍然懷揣著某些念頭?！?

“這些念想讓你晝夜難安，靠著藥物和縱欲也不能完全甩脫，否則你就不會回到這里，重新站在我的面前。”

“說吧，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尼奧自嘲的笑，搖搖頭

他什么都不想要。

一個爛人還需要什么？

錢？女人？縱欲的狂歡？

這些東西他品嘗過太多了，歌瑞爾的子嗣想要墮落的話，這些東西一樣都不會缺少。

要說真正渴求的東西，不過是一句真話，一句說了很久很久，重復過很多次都沒有人相信的真話。

沒人會相信他這個爛人，即便他沒有撒謊，過往的事跡也讓真話成為謊言。

“灰鴨爵士或許會回來。”

尼奧沉默很久，大約幾分鐘，才繼續說：“我希望……我希望，我想，您能夠幫我說一句，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我沒有殺死灰鴨爵士的女兒，更不可能去……羞辱她?！?

“沒有人愿意相信我，就因為我是個人渣。”

不等羅素應允，尼奧忽然搖頭，否決剛剛的說法：“不，這件事還是算了！您不必替我去說……就當我沒說過?！?

“很抱歉耽擱您的時間?！?

他捂著胸膛的傷口，狼狽的扭頭就跑，跌倒許多次，不惜像狗一樣爬著也要逃開，逃到無法被人看見的地方。

那件事就讓它過去吧。

尼奧心想：‘沒人會相信我。當年就已經解釋過，卻無人相信，再讓他幫我說話又有什么用呢？這件事只會破壞他和灰鴨爵士之間的關系?！?

‘為了一個人渣，不值得。’

當年所有人都認為是他做的那件丑事，只有羅素看了現場后認為有問題，愿意幫他說上幾句話。

可是證據太過齊全，那一點瑕疵根本不足以證明他是無罪的。

甚至連他自己，這么多年以來都會產生懷疑。

會不會那時候他真的做過那件事？

他是個人渣，做什么都不奇怪。

會不會是他抓著現場那一點瑕疵，不斷的催眠自己，不斷地辯解，所以才會覺得那是冤屈，覺得沒有做過？

有一條鵝卵石小徑兩側種著橄欖樹，尼奧跑進這里，終于難以忍受疲憊和痛苦，癱在地上，伸展胳膊和腿腳，睜眼看著干枯的橄欖樹。

……橄欖樹？

他記得當年那件事發生的時候，也是在一條種滿橄欖的鵝卵石小徑。

灰鴨爵士的女兒在小徑里被羞辱后活活勒死，整個莊園的人都為這樁丑聞而震怒。

當時身在外地的灰鴨爵士差點瘋掉，一路趕回莊園，如果不是他已經離開，恐怕會被暴怒的灰鴨爵士撕碎。

他那卑劣的父親因此同灰鴨爵士決裂，最后在歌瑞爾公爵的調停下才沒有開戰。

尼奧忽的偏過頭，透過橄欖樹的間隙看見一座墳墓，鐵鑄的墓碑，墳墓上方有著鋼鐵雕刻成的人像，是個表情痛苦，肢體彎折的姑娘。

“啊……啊啊??？！”他驚惶的指著墳墓，甚至忘了翻身，手腳在胡亂的揮舞，試圖逃開。

這就是當年的那條小徑，他的噩夢。

命運仿佛一頭魔鬼，戲謔他這個墮落者，讓他在慌不擇路中跑回這里。

一只白色的鸮鳥掠過橄欖樹林和鵝卵石小徑，留下一連串尖利的叫聲，仿佛在嘲笑。

尼奧手腳并用的爬起來，狼狽的向外逃竄，剛看到小徑的盡頭，便聽見遠處傳來一聲槍響。

“砰！”

灰喉從狙擊鏡前移開眼睛，狐疑的又看了一眼，確定目標已經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成功捕獲？

這么順利？

周圍那些戰戰兢兢的隊員也有點愣神，他們還以為目標會躲開子彈，然后像是其他歌瑞爾家族成員一樣，忽然施展出某些奇怪的能力把他們全都干掉。

沒想到這人一槍就倒了。

難道是爵士提供的子彈效果比較好？

聽說那是某個現代煉金實驗室出產的咒彈，將詛咒轉化成便攜式子彈來使用，發射后接觸目標的瞬間就能自動觸發。

爵士提供的是一枚催眠彈，中槍之后不會有什么傷勢，只會倒頭就睡。

“目標已捕獲。”

橄欖樹附近埋伏的隊員派出機器狗過去發射捕網，遙控機器把人拖上小車，一直到進入車廂，目標也沒有半點反應。

灰喉招呼隊員收拾現場，走到一邊點起香煙，借此來放松。

還好，不是每個歌瑞爾的成員都像是黑劍那樣強的詭異。

他們本來都做好苦戰的準備，結果只用了一顆子彈就完成任務。

這次行動爵士給的情報相當準確，甚至連目標會跑到哪里，什么時候出來都標注的一清二楚。

就好像爵士知道黑劍不會殺死這個人，而且他離開之后一定會跑進那條小路。

難道這些事都在爵士的預料之中？

通訊頻道插入一個冷漠的低沉男聲：“把人送過來?！?

爵士靜候在密室里，急切地摩挲著黃金的權杖，對著唱片機說道：“把他送到我之前說過的那個位置。”

“……宿命開始轉動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