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不相信老費的那套說辭。

這狗怎么這么狗呢？一見面就說人父死母瘋，連領養人都死的名字都不剩下。

他寧愿相信自己的父母是把他丟下去享受二人世界，漫步在乞力馬扎羅山的雪里。

這種‘活著’般的荒誕結局算什么。

他可不喜歡悲劇。

可羅素想了想，還是上了船。

他現在什么都不知道，幾個人卻都想讓他去見歌瑞爾公爵。

這說明老公爵的手里，一定掌握著至關重要的東西——或許是他的過往，或許是某些隱秘，又或許是重要的物品。

與其在這片銹紅色的湖水附近閑逛，不如進入莊園，看看老公爵是個怎樣的人。

安樂先上船，羅素緊跟著一步跨入船尾，在逼仄的空間里尋了個位置坐下。

小木船載著兩人一狗，水線驟然上升許多，幾乎沒過低矮的船舷，腐朽的木板透著潮氣。

沒有船槳，老費蹲在船頭吹吹香爐，青煙隨著它的呼吸蕩起，小木船晃動幾下，朝著湖中開始緩慢的行進。

安樂小心的扒著船舷四下望了一圈，看到銹紅色的水體里探出一只只半腐爛的手掌，推著小船向前。

在船頭的位置，有一根鐵索連接著船底，另一頭由四個鬼魂充當纖夫，沉默的掌控方向。

之前只顧著找人，她都沒細看，沒想到這條船居然是倚靠鬼魂來航行。

“不要亂看。”

老費在船頭的木板爬下，狗頭枕著兩條前爪，瞥了一眼安樂，告誡道：“湖底都是鬼魂，你要是驚擾它們，小心被拖進水里。”

安樂馬上把身子縮回船內，老老實實的坐在嘎吱作響的木板上，一轉頭卻看見兩條腿靠著船舷，羅素俯身在水面不知道在做什么。

幾聲短促的悶響，少年揚起胳膊，纖細修長的手指像是抓著什么東西，朝水里狠狠的砸下去。

而后就是凄慘的哀嚎聲，水面濺起浪花。

羅素站直身體，卷起袖子，伸手就去拿刀，作勢想要跳進水里。

還沒等他真的跳下去，幾只手就恭恭敬敬的托舉著一個暗色的包裹從水下升起。

在安樂傻愣愣的目光注視中，羅素抱著一兜沉甸甸的東西坐回來，撒在腳下。

那是一些暗沉沉的器具，生滿銹跡，長著古怪的猩紅色菌種，光是放著都讓周圍有些陰冷。

他撿起一個杯子，在船舷蹭了幾下，露出屬于黃金的亮色。

換了幾樣東西，擦掉表面的銹跡，這些在湖水里沉寂不知道多少年的器具便顯出昔日的幾分奢靡。

全是值錢的古董。

老費見狀伸出狗頭，趴在船舷上看著銹紅的湖水，狗臉露出幾分人性化的詫異之色。

這么多年以來，湖里這幫鬼魂要么把軟弱的乘客吃干抹凈拖下去，要么老實的呆在水底。

它還是頭一次看見這群鬼魂倒過來給活人交錢保平安！

安樂默默的把包裹拉過來，一邊禱告，一邊挨個將器具附著的微弱詛咒給祛除。

她這會特別糾結。

嬤嬤告誡她，劫掠是一種罪惡的行徑，象征著人類的貪婪欲望，可能會引來魔鬼的注視，將來要下地獄。

可她同樣說過，諸如吸血鬼之類的黑暗生物都是妖魔，放在過去要被教廷的審判官犁庭掃穴，直搗老巢，用火刑狠狠的懲罰墮落者。

所以……搶劫水鬼有罪嗎？

羅素卻不搭理他們兩個，心滿意足的把包裹捆好，丟在腳邊，覺得這個莊園真是好地方。

剛進門就賺到第一桶金。

他覺得自己很適應這種瘋癲的高壓環境。

徘徊的少女亡魂，會說話的狗，銹紅色的湖水，想要將旅客拖進湖底的鬼魂……

倘若是換個人，就像旁邊的安樂，現在還因為環境而感到不安，憂慮著迷霧里徘徊的黑影是怎樣的恐怖，擔心小船傾覆后的慘劇。

可他很自然的就融入其中，學會順應這種荒誕，成為其中一員。

這可能就是老費說的詛咒。家族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子嗣，那么他回歸也理應是順利的，就像一滴水重新匯入這片銹紅色的血腥湖泊。

羅素隨手一抽，憑空抽出一本厚重的書籍。

白色封皮，表面繪有宗教式金色圖案，像是一扇門和漫長的階梯，有個少年手持雙蛇杖在盡頭的篝火前孤獨的靜候。

書名是《手札》，很奇怪的名字，羅素覺得《異教手札》更為貼切，因為雙蛇杖的少年很像是赫爾墨斯，一位異教的神明。

剛剛他就是拎著這本書把水鬼狠揍了一頓。

知識即是力量，書籍就是最好的武器。

這本憑空出現的書很好用。

羅素翻開膝上的異教手札，前幾頁是他的個人信息和一些網絡賬號，再往后則是備忘錄，有兩條像是他自己失憶前寫下的計劃。

【找到真正的歌瑞爾公爵】

【完成啟蒙儀式】

前者很好理解，從醒來之后所見到的人都在催促他完成這個目標。

老公爵這會說不定就在莊園里，躺在搖椅上，面對著古老的壁爐，舉起血一樣的葡萄酒，靜候孫女的兒子過來覲見年邁的長輩。

第二項計劃就有點麻煩。

赫爾墨斯在書內留下翠玉錄的原文，祂依循翠玉錄的原理，提出一條全新的登神之路。

自蒙昧走向文明，靈魂經受火焰的煅燒，化作原石，而后磨礪成玉，雕琢成器，殉道升天，化作上善之精粹，登臨神位。

這條路線注重于向內尋求力量，發掘靈魂的天賦，令自身蛻變，逐步成為神明。

聽起來就前景遠大，有光輝的未來在漫長的荊棘之路盡頭等候，正如封面描繪的圖景。

經受無窮歷練后攀升至長階的盡頭，象征神明的赫爾墨斯已在篝火前守候。

可是他只解鎖了最初始的部分和序言，關于人類和知見障，靈魂自蒙昧走向文明的啟蒙。

書上只記載基礎知識，卻沒有給出具體的操作流程。

也就是說，他必須學完這些知識，然后自行收集數據，反復試錯，設計一套超凡儀式。

這個儀式就是所謂的啟蒙儀式，登神之路的第一步。

破除知見障，精神自荒蕪的洞穴走出，見證真實的世界。

羅素合上書，隨手丟到一邊，暫時不想這些東西。

他覺得目前還是第一項計劃比較重要，后者顯然急不來，光是看完資料就要好久。

中間還得設計儀式，找人來試錯，可能還要像古代的煉金術士一樣，消耗掉各種奇怪的材料。

光是黃金白銀，還有鉛汞之類的東西，僅這些常見的材料就得花掉不知道多少錢。

可是他越是想要將這項儀式的事情拋之腦后，越是感到焦慮，情不自禁的就朝那上面去想。

有些知識光是看到，就會讓人主動去追逐。

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到其代表的未來，進而無法停止追逐的步伐，向著天國而攀升。

可是現實條件是——他是個失憶的窮鬼，自顧不暇，兜里沒錢，怎么著急也只能干瞪眼。

想到這里，羅素苦惱的踢了踢腳下的財寶。

剛剛還是要少了。

那群水鬼仗著無法被觸碰，想把他拖下去。

可他拎著書揍了它們一頓，這群家伙居然被嚇得縮回水里，主動的奉上一筆錢了事。

這一袋財寶也不知道能換多少錢。

反正肯定不夠他之后的消耗。

科研都是燒錢的，有多少錢就能燒多少錢，只會出現余額不足，不會說綽綽有余。

煉金術也是同理，想要達成奇跡，總得付出一點代價，金錢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點消耗了。

他剛剛看了手札上記錄的銀行賬戶余額，也不像是能負擔起這種超級大項目的樣子。

明明是這樣輝煌的理想圖景，卻受困于金錢這么現實的東西。

像是夢幻的泡沫撞上黝黑礁石。

那該怎么辦呢？

求助于外祖父的父親，他那個貴為公爵的長輩？

作為活過漫長歲月的公爵，光是莊園里的水鬼都能輕易的獻出一包值錢的古董，他本人的財富又能抵達怎樣的境地呢？

安樂用手肘戳戳少年的腰肢，看著他端詳財寶的模樣，問道：“在想什么呢？”

她不明白對方明明從水鬼手里搶了一筆錢，卻像是倒欠別人好多外債，托腮發愁。

“你有錢嗎？”羅素抓住女孩白皙的手掌，看著她精致的臉蛋，還有淡金色的眼睛。

他滿懷期待的問：“我有一個很棒的想法，需要很多的錢才能實現，你有錢嗎？”

“沒有。”安樂搖頭。

她沒有世俗意義上的財產，甚至沒有真正的身份，一切都在大火里消逝，未成年的修女和一座城市的罪惡，在一日間埋葬。

往后在流浪的過程里，也沒有主動積累過財富，而是循著某種指引不斷前進。

衣食住行都可以依靠一點簡單的變幻模樣來解決，人類脆弱的精神并不能識破她的本來面目。

偶爾獲得的錢財也會在滿足日常所需之后，盡可能的用于幫助那些困苦的人。

所以，她窮的理直氣壯。

羅素失望的收回手，撐著臉眺望著遠方銹紅的湖水，迷霧里徘徊的黑影越發密集。

正當他思考要不要下水去搶劫水鬼的時候，在旁邊默默觀察他許久的老費卻忽然開口。

它蹲坐在船頭潮濕的木板上，語氣輕佻的說：“歌瑞爾公爵曾經有十三塊封地，七十多座莊園，是全世界最有錢的人之一。”

“世俗的金錢對公爵而言就是糞土，你如果能夠繼承遺產，想要怎么揮霍都可以。”

羅素不感興趣，仍然在眺望湖水，隨意的說：

“一些經典的作品里常常有這種橋段，毫不知情的倒霉蛋回去繼承一大筆遺產，等待他的往往是致命的詛咒、恐怖的經歷或是某些常人難以想象的怪誕之物。”

“就像洛夫克拉夫特的墻中鼠，現代游戲里的銹湖、暗黑地牢，這些案例已經夠多了。”

老費不以為意：“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這么說。”

“可是只要你有欲望，有理想，仍然是人類而非圣賢，你還是會選擇這個致命的誘惑。”

“那也輪不到我繼承。”羅素站起來，發覺迷霧里的黑影越來越近，且逐漸密集。

他的繼承順位不會太高，前面不知道排著多少人。

遺產就讓那些人去爭吧，他只要一筆錢去完成儀式就行。

老費同樣看見那些黑影，它咧起嘴，屬于狗的獠牙一根根的裸露著，笑得格外丑陋。

“是的，你當然會這樣想。”

“可你的競爭對手不這么認為，他們會排除掉任何可能的敵人，即便你只是個偏遠的血脈。”

“因為歌瑞爾的預言將在這一代實現，只有一人能夠活著，其余眾人將會全數死于宿命。”

小木船停在湖中央，銹紅的湖水發散著刺鼻的血腥味，遠處的迷霧在冷風里散去。

黑影越來越近，逐漸顯露出真實的模樣，一個個穿著禮服的亡魂，向著小船漫步而來。

倘若忽略它們手里的刀刃，腐爛的面容，單看衣裝，就像正要在銹紅的湖面參與一場盛大的舞會，以冷風的哭嚎為伴奏。

“這些都是曾經的祭品，其鮮血被湖水吞沒，骨與肉埋葬于泥沙，靈魂也被囚禁于此。”

老費平淡的說：“很顯然，你的歸來讓某些人不太滿意，想要借亡魂的手將你撕碎。”

羅素面無表情的握住亞特坎長刀，右腳踩著船舷，做好站在木船上同這些東西搏殺的準備。

不知道這些亡魂會不會求饒。

死人就該有死人的自覺，不要攪擾生者。

“凡人的刀劍與拳腳傷不到它們。”

老費舔著爪子，似乎毫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它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時機，可以讓孩子吃點苦，提前做好應對殘酷未來的準備。

等到木船傾覆，一起墜入湖水之后，它再出手把人救走，帶進莊園里，教導新的知識。

安樂拽了拽羅素的袖子，從他手里將刀拿走，先是禱告，而后手指滑過刀身，為這柄尋常的刀劍附上一層針對性的以太。

她不擅長爭斗，但修女的基本功卻很熟練。

不就是鬼魂嗎？

專業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