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吐掉腥澀的海水，從枯草叢爬起來。
映入眼簾的是銹紅的湖面，冷風呼嘯而至，鉛灰霧氣流過荒草的縫隙，彌漫在黑森林深處。
他記得自己遭遇了海難，一頭巨大的海獸將輪船吞食，除此以外什么都記不清。
檢查身體，發現自己穿著黑色西裝，身邊有一把亞特坎長刀，拇指戴著奇怪的戒指，衣物內兜藏著銀白色左輪手槍。
對于這些東西，他并沒有什么印象。
拿在手里有種熟悉感，可能是過去所用的物品？
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環視四周：濃郁的霧氣讓可見度極低，遠處影影綽綽的似乎有一些黑影，更遠處則是森林。
面前的枯草叢有兩行腳印，像是一只狗和一個人曾經從這里出發，向著迷霧深處行進。
羅素隱約想起，在海難發生之前，他有個叫安樂的同伴在身邊，他們是關系極好的朋友。
從鞋印的尺碼上判斷，應當就是那個女孩留下的足跡。
在他昏迷不醒的這段時間，對方似乎跟隨某個犬類生物進入了迷霧的深處？
他蹲下身體，檢查刀刃和手槍的狀態，又搜尋附近的枯草叢，確定沒有任何遺落的物品。
迷霧太過濃郁，貿然離開可能會迷失方向，而且遠處有一些奇怪的黑影，活動的姿態不像是人類，不知道是什么生物。
比起向著其他方向探索，倒不如順著同伴遺留腳印過去看看，確認對方現在的狀態。
羅素站起來，黑皮鞋踩過松軟的紅土，沿著一行腳印向前，逐漸在迷霧里看見一個渡口。
木頭搭起來的渡口，有些年頭了，木板都已經腐朽，用來固定小船的木樁卻有一截斷開的繩子。
“先生……”
水里伸出一只手，女孩抓著腐朽的木頭爬上渡口。
濕漉漉的女孩側坐著，一層半透明的紗衣裹著纖弱窈窕的身子，齊腰的灰發遮住臉龐。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妖嬈的捏著半透明的紗衣：“好心的先生，請問您見過我的未婚夫嗎？”
“他是歌瑞爾的繼承人，有一雙很漂亮的紅眼睛，曾和我約定在這里見面，帶我離開。”
“可是我等了很久……一直到我死在這里都沒有見過他。”
羅素不敢大意，后退幾步，絳紅色的眼睛注視著對方的動作。
透過半透明的長裙窺見蒼白的肌膚，不像是活人，從發絲的縫隙里發覺對方的天青色眼瞳始終注視著他的眼睛。
“我沒見過他。”羅素說：“我剛來這里，不知道什么是歌瑞爾，也不知道你說的未婚夫是誰。”
“……是嗎？”
“我沒理由騙你。”
“可你的眼睛和他很像，甚至稱得上是一模一樣，但你比他年輕，像是我們初見時的模樣。”
“只是巧合。”
羅素冷漠的說：“世界上總有些人會長的相似，有時候翻翻歷史書，說不定街邊的路人就和某個過去的某個偉人長的一樣。”
“我不認識你，也沒有來過這個地方。”
水鬼忽然撩起頭發，露出一張精致的臉蛋，充斥著哀怨和思念，望著少年的臉龐說：
“我叫貝蒂?弗朗西斯，不知道您是否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羅素正要搖頭，腦海卻閃爍過幾個畫面：
一個同眼前之人相貌完全相同的女孩死在他的懷里，脖頸上插著黃金的匕首，血液潤濕他的胸膛，暴風雨在窗外嘶吼。
畫面戛然而止，一股憂郁的陰霾卻籠罩在心頭久久不能散去，像是在祭奠某人的逝去。
他否認的話語因此卡在喉嚨里，難以被舌頭完整的說出來，最后只余下長久的沉默。
見對方這般模樣，水鬼得意發笑，從地上站起來，迎著刀鋒一步步靠近，脖頸只差一點就會被刺穿，逼得少年不斷后退。
“是你。”她語氣篤定：“你就是我等的人。”
“我不是。”
“那你為什么不敢看我？”
水鬼撩起頭發，把自己的頭從脖頸上拔下來，隔著刀鋒捧到少年的面前，質問道：
“你看著這張臉，倘若你敢說自己沒有見過我，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不曾有任何約定……那么，就當我認錯人，我馬上就會離開。”
羅素沒有回答，看著這張臉，他說不出話，一種本能在抗拒他撒謊，像是過往的愧疚。
明明記不起這個人是誰，絲毫想不起具體的印象——可她站在這里質問，便無法撒謊。
就像是在遙遠的過去，他們真的有過什么約定，哪怕是失去記憶，相隔漫長的歲月，依舊有某種本能在履行當初許下的承諾。
于是，羅素只好別過臉，將視線投向遠方的迷霧，一道黑影似乎正在朝著渡口駛來。
“你沒有忘記我。”
水鬼看著羅素的側臉，說：“這很好，我以為你已經全然忘記我們曾有怎樣的誓約。”
“我對你的愛是不會消散的，度過再怎么漫長的時間也不會消散，可我卻恐懼一件事——你先一步將我忘記，忘的干凈。”
“這些年我等的好難過，坐在這個渡口的邊緣，看著小船來來往往，卻一直看不見你的身影。”
“我們明明發過誓……永遠都不會相互拋棄，可你把我拋下了，把我留在這座恐怖的莊園。”
羅素沒有回答，保持著沉默，依舊舉著刀刃，可刀尖指著的脖頸上早已空無一物。
與其說是防備偷襲，倒更像是拒絕一個來自尸骨的擁抱，那張開雙臂的，窈窕少女的尸骨。
遠處的陰影逐漸靠近，是條小木船，逐漸向著渡口駛來，兩人沉默許久，都沒有說話。
等到木船更近一些，貝蒂將頭按回身上，什么也沒說，轉身向著湖中走去，濕漉漉的紗衣垂至地面，留下凄涼的水痕。
羅素收刀，走到渡口邊緣低頭凝視著銹紅的湖水，里面浮出少女的臉蛋，溫柔的對他說：
“去莊園里吧，你想要的一切秘密都在里面，歌瑞爾公爵知曉你的過去。”
“我們那古老的家族，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