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安德烈,安德烈??!”
海倫從身后環繞住船長的脖頸,像是妖嬈的海蛇,胳膊從腋下伸入,手掌摸著顫動的喉結。
她靠著養父寬厚的肩膀,厲聲問他:“你還在猶豫什么?門里是背叛者,你得去殺死他們?!?
安德烈握著門把手,鋼鐵正在掌心一點點變形,他卻恍惚的看著空無一物的門面。
里厄醫生和輪機長在里面;他能透過門窺見他們身體散發的熱量,兩個人分別蹲在拐角和更深處的走廊。
地面和天花板部署著臨時改裝的武器,走廊過道盡是機關;不痛不癢的玩具堵塞著道路,像是沙灘一腳就能踹開的堡壘。
只要走進去,推開門,一切都不能攔住他。
可是自從西門死后,身體卻像是僵硬的石頭,每一步都像是生銹的機器,滑輪與關節在活動時嘎吱嘎吱的響。
安德烈知道這是為什么:他不想進去,復仇的刀見了血就開始生銹,遲疑,揮舞的不如過去順暢。
倘若是真的安德烈船長在這里,估計不會猶豫。
可他只是個贗品,一想到自己正受制于人,而最大的背叛者,最好的摯友,大副西門已經死在自己腳下——這復仇的火也像是沒了燃料。
可心里始終有一股狂躁,手腳總想動一動,耳朵想聽到哀嚎,嘴巴想品嘗血腥,期望著看到殘虐的情景,毀壞一切。
“你需要一個理由?!?
海倫摸著安德烈的喉結,觸碰著呼吸產生的顫動,篤定的說:“你猶豫,徘徊,磋磨……其實只是你想要洗脫自己的罪?!?
“那我向你許諾。”
海倫說:“你締造的一切惡孽,都記在我的頭上——你我所造的魔鬼,將來下地獄的也是我?!?
“為了我,為了你的女兒,去殺了他們?!?
安德烈推開門,迎面而來的是一發火箭彈。
·
船長室的門轟然合攏,安樂倚靠著墻面,在胸前點著十字,雙手合攏,虔誠的祈禱:
“神啊,我心在我里面憂傷,我骨頭都發顫;因我行至抉擇的岔路,公義是否仍在我的身上?”
“我們所行的道仍然正嗎?是否將有災禍?求您給我啟示,指引迷路的牧羊者,找尋正途……”
血的腥味彌散在屋內,下層艙室的震顫打斷安樂的禱告,她頭頂的光環只閃爍一瞬便消失無蹤。
“新生的日子到了?!?
貝蒂急促喘息,臉蛋蒼白,天青色的眼睛正迅速失去神采,煥發出令人心顫的冷漠,猶如古老的神明借助人的軀體投來注視。
阿喀琉斯的遺物從她的血里煥發出光彩,流動的以太將這柄殘缺的武器重新喚醒一絲威力。
她不后悔今日的抉擇,早在離開歌瑞爾那座陰森的莊園前就有過死亡的預感。
可死亡是很痛苦的事。
即便這不是她們真正的死亡,其中的苦痛卻不會減少。
每日都要養護的嬌嫩肌膚要被利刃切開,放出用作儀式的血;肺臟會感到缺氧似的窒息,在溫熱的屋內也覺得寒冷;生命不斷流逝,連骨骼里殘留的最后一滴以太都要被殘忍的磨出,投進名為【殉道】的儀式。
以一人的生命,換取另一人的存活。
凡人駕馭圣遺物,行使和揮灑本該屬于神的奇跡,所付出的代價遠不止生命。
所以就誕生了【殉道】儀式,獻祭己身來保全英雄的存活,使其能夠更好的承載力量。
代替對方,支付奇跡的代價。
矛尖一點點脫離貝蒂的胸膛,從染紅的胸衣之間脫落,一點點長出粗重的矛身,落影森長,橫在羅素面前。
少年握住它,恍惚間便看到阿喀琉斯倒死的模樣,更看見他馳騁在特洛伊戰場,為友人帕特洛克洛斯復仇的姿態。
當命運降臨的一刻,握緊手里的槍矛,拋卻家鄉的富饒與優渥生活,向死亡沖鋒,在戰場上馳騁,揮灑勇力。
不為自己,而為旁人,去流血。
貝蒂撫摸著那張過分柔美的臉,猛地貼近,以綿長的吻將自己的血和詛咒貪婪的送進對方的喉舌里,賜下命運的糾葛。
瞳色在天青和赤紅之間流轉,不同的殘片卻流露出相同的渴求。
她們等待這一日已經太久。
憑什么讓別人捷足先登?
“我們還會再見。”
貝蒂的神情格外沉重,嫉妒的瞥著屋內的第三者,很快又將目光收回,看著羅素:
“無論你怎樣逃避,我都會找過來。你離開巴別塔,離開英國,離開希臘;你在全世界里到處躲避也無濟于事?!?
“命運早已將我們緊緊地纏繞,一切早在昨日和更遙遠的過去就有定數——當我們許下那個約定以后,無論是什么都不能阻攔我的歸來。”
“童年玩伴?青梅竹馬?偶然重逢的命運?”
“這些都算不得什么。你遲早會想起來一切,記起我們在棺柩前的誓約——什么都無法阻擋我們,只要你還在前進,重逢的一日終會來臨。”
“現在……”她捏著黃金的匕首,尖端指向自己的脖頸,優雅的躺進少年的懷里。
“見證我的死,我們短暫的別離。”
“為你自己,去搶回應有的公義?!?
血濺在羅素的臉上,流進眼里,凝固在睫毛上,看到的一切都蒙著一層令人不適的猩紅。
少女死在懷里,仰著臉,笑容詭異的凄美,被黃金匕首捅穿脖子,刀尖一直從頸后穿出,滴落艷紅的血。
她的骨骼在塌陷,血肉逐漸干枯,像是抽走水分的蘋果,很快就化作飄逝的灰燼。
于是,一股力量從體內生出,羅素握住阿喀琉斯的槍矛,感到肌肉像是崩斷的豎琴,撕裂的布帛,在這種毀滅里迎來更大的力量。
真實的世界在這短暫的體驗里向他敞開大門。
萬物皆被以太奠定基礎,此地正是天國,諸神癱坐在云端的王座,從指間向人世滴落最后的血。
他眼中的猩紅終于溢出來,成為流動的光焰,伴隨活動而在空氣里留下痕跡。
以太正流通于四肢百骸之間,像是干涸許多年的沙漠迎來雨水的滋潤,本該千瘡百孔的軀體卻硬是重新擁有力量。
少年握緊槍矛,在劇烈的疼痛里感到體內有什么正在被燃燒,生出的火焰便是如今供他揮灑的力量。
他向下一瞥,輕而易舉的就穿透重重阻隔,看見安德烈的骨骼。
“轟!”安德烈撕開鐵門,拽住沉重的金屬向前投擲,正中射來的火箭彈。
爆炸的濃煙還未消散,眾多布置的陷阱就開始激發,彈雨穿透煙幕。
安德烈本想直接硬抗,可子彈接觸肉體,堅韌的能硬吃坦克主炮的血肉竟瞬間被撕裂,鋼鐵般的肌肉脆弱的如同紙張。
他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掉進狼群,除了過分堅硬的骨頭,其余的都被子彈給貪婪的吃凈。
即便強如安德烈,也被拖慢步伐。
煉金子彈。
槍械射出的彈幕里混雜有珍貴的煉金產物,本該配備給范海辛1型特殊小隊的武器竟出現在這里。
可是他們已經確認覆滅,所有護具都在爆炸里遭到污染和毀壞,配套的武器和彈藥更不可能幸存。
里厄醫生詫異的看了眼輪機長,卻見他摸著坑坑洼洼的禿頭,朝醫生嘿嘿笑:“看什么,連廚子都知道偷吃,我吃個回扣也很正常?!?
“本來就是我在負責維護這些玩意,偷偷拿一點當‘耗損’不是很合理的事嗎,反正別人也看不懂?!?
“不?!崩锒蜥t生搖搖頭:“這很正常,我只是覺得……你和往常不太像?!?
輪機長甚至都沒往外看一眼,扯著醫生就就往后跑。
沒走幾步,一團實心的鋼鐵就砸穿他們原先的位置,巨大的轟鳴聲隔著半艘船都能聽見。
輪機長的耳朵嗡嗡響,他也不在意,小拇指掏了掏,彈掉一團耳垢。
他說:“人活著就得學會藏拙,什么都漏出來,我還過不過日子?”
“更何況無論有什么事情,都有安德烈在前面頂著,有麻煩找他就行,我都習慣了。”
“但安德烈船長已經死了?!崩锒蜥t生很較真:“可以阻止安德烈船長的西門先生也死了,現在沒人能護著我們。”
“所以我站出來咯?!陛啓C長喘著氣,一攤手:“反正都要死了,總得硬氣點?!?
里厄醫生看了一眼輪機長的工裝褲,褲襠的位置暈開大片濕痕,還在滴著水,瞥見他躲閃的眼神和急促的呼吸。
醫生什么都沒說。
輪機長掏出香煙,哆嗦著用老式打火機點火,搓了幾次滑輪都沒點著,只能罵罵咧咧的揣回兜里,把煙草直接嚼著吃了。
之前大副這么說都沒改掉他懷舊的毛病,現在臨死前連打火機都點不著,倒讓他后悔干嘛不把東西做的方便一點。
可是輪機長很快又想起來,這個打火機是安德烈送他的老物件,所以才能一直呆在兜里,平常沒事就摸一摸。
輪機長扯著醫生東奔西跑,仗著之前的布置,帶著安德烈船長遛彎,像是一點點被逼到墻角絕路的兩只耗子。
他們都清楚:現在還能活著,是因為海倫沒有把他們放在眼里。
兩個軟弱的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漢伯格還活著,連那個粗笨的漢子都能輕松的殺死他們。
因此安德烈船長的追擊更像是緩慢的舉起屠刀,一點點落下,你只能看著刀鋒越來越近,頭皮發涼卻又無可奈何。
等到屠刀徹底落下,就是血濺當場的時候。
輪機長癱坐在角落里,身后是個窗戶,能夠看到陰郁的暴風雨和洶涌澎湃的海浪。
他對醫生說:“你走吧,我要留下來和他同歸于盡?!?
“……從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你贏不了?!?
里厄醫生同樣喘著氣,他捂著胳膊,一條手臂已經骨折,此時正想辦法止血和暫時固定。
他們已被逼至絕路,任輪機長對拉撒路號怎樣了解,也不可能勝過將這條船看的勝過生命的安德烈船長。
有好幾次,對方甚至直接堵在前面,不緊不慢的一點點摧毀他們所有的布置。
幾經輾轉,現在終于無路可退。
“有點機會?!陛啓C長說:“這間艙室的設計很特別,有個裝置可以把它連同數噸重的炸藥一塊從拉撒路卸掉?!?
“這是我當初自己偷偷加的,安德烈應該不知道?!?
里厄醫生沉默片刻,不知道輪機長是不是在騙他。
正常人哪會整出這種裝置。
像是看出醫生的心思,輪機長從煙盒里捏出最后一根香煙,叼在嘴里,笑著說:“你肯定在想,這什么奇葩設計,正常人根本不會這么做!”
“可我從來就他媽不是正常人,我在機械這方面就是個神經病,我什么東西沒搓出來過?”
“你趕快走吧,醫生。”
輪機長合攏腿,遮住尿濕的褲子,猙獰的仿佛惡鬼一樣的燒傷臉龐卻露出誠懇的表情:“兩個人都死在這里,太浪費?!?
“如果你能再拖延一會,說不定圣遺物的嵌入儀式就完成了呢?”
“那東西雖然死亡率很高,正常人根本承受不了,但我覺得那個年輕人一看就很不一般,說不定他成了呢?”
“到時候我們就能把海倫的頭給擰下來,把這個卑劣的畜生綁在魚竿上,看看能釣出來多惡毒的蛇?!?
“我們沒有虧待過她,從北冰洋把她撈起來養著,像是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可她卻做出這種事……”
大門嘎吱一聲被掀開,像是屠刀已經觸及頭皮,一種冷意順著尾椎骨一直爬上頭皮,中斷醫生和輪機長的交談。
安德烈駭人的身影在門口站著,像是午夜里食人的黑熊,猝不及防的來到面前,還拎著一把巨大的骨刀。
輪機長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心里開始默數,預設的指令還有多久啟動。
在安德烈殺死他們之前,這間艙室就會連同數噸重的大威力炸藥一塊被丟出拉撒路號,讓他們同歸于盡。
他數著時間,看到安德烈一步步走進屋內。
可就在這個時候,卻有一桿槍矛從背后釘穿安德烈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