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長室。
青年躺在桌面,雙手交疊在胸前,按著一枚金色指南針,身側放著裝在白色刀鞘里的亞特坎長刀。
昏迷不醒。
安樂在旁邊焦急的踱步,輪機長頹然的抽著煙,里厄醫生放下聽診器,坐在桌邊繼續寫病歷。
大門忽然被一腳踹開,輪機長想都沒想,從座位下面拽出一把MP5沖鋒槍,跳到前面將眾人護至身后。
“安德烈!”輪機長怒吼一聲,就要開槍打死老船長過來報仇的尸骨或是獻出生命。
可迎接他的不是安德烈,而是貝蒂冷漠的一瞥,少女徑直走進屋內,MP5也沒能派上用場。
“……我還以為是船長。”輪機長訕笑著放下槍,走到門口朝外探頭,大副似乎還在和安德烈周旋。
貝蒂徑直從輪機長身邊繞過去,走到羅素身邊,一席希臘式白裙,典雅高貴,金發披散,像是獻給阿爾忒彌斯的伊菲吉妮婭。
她很不情愿,卻只能遵循歌瑞爾一系的責任,前來【殉道】,否則血中的詛咒將會把她吞食,如同棺柩里墮落的先祖。
英雄的輝煌需要助力,可她卻不能見證那個時刻——這一想,貝蒂更加嫉妒安樂,嫉妒這個命運里注定能擁有更多陪伴的位置。
就如一場戲劇,有些角色的天命一開始就被決定,是犧牲還是存活,是勝利還是失敗;阿喀琉斯登場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他將直面自己的命運之死亡。
不過,短暫的離去并非永恒;他們還會再見。
死亡對于她來說不是結束,只是一段故事的長眠;長眠終會有結束的一日,屆時將有蘇醒和重聚。
公爵小姐一揮手:“都出去,我不希望我死的時候,有人在旁邊看著。”
安樂沒有動彈,站在桌邊,冷漠的看著貝蒂。
這個惡劣的女人,連照片也要撕走一半,怎能放心讓她與人獨處?
里厄醫生收拾東西,穿戴防彈衣,拿上武器,走到門口回頭說:“我會為你們拖延時間。”
輪機長垂頭喪氣,一副大難臨頭的衰相,拎著沖鋒槍走出這間屋子,還不忘問醫生要煙。
他們都知道倘若大副死了,憑借手里的玩具,最多讓安德烈擰斷叛徒頭顱的時候發笑。
可他們還是愿意出去,制造機會。
貝蒂瞥一眼對面紅發女巫,眼神高傲極了,像是根本不介意,也不在乎這個人。
她這個人表現得很矛盾,從未展現過自己真實的模樣;熱情撒嬌的人是她,冷漠的守候的人是她,傲慢貪婪的人還是她;這些形象都是貝蒂的一部分。
所有人都會覺得她這個人很奇怪。
言行不一,古靈精怪,有時候前后矛盾,甚至能和自己吵起來。
因為她本身就是割裂的碎片,一個并不完整的靈魂,在長夜里孤獨跋涉許多個日夜,在將要渴死之前,伸著手希望得救。
可她選擇的人,如今卻徘徊在漫長的黑夜里,走不出一段虛假的人生。
羅素還在漫長的噩夢里難以蘇醒。
一個人能有幾次人生呢?
通常來說,一個人只能度過一次人生——只有極少數的特例能夠度過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更多的生活,以全然不同的面貌來生存。
羅素這個名字,是第二段人生的象征,在哲人的養子死后,再度蘇生,被賦予新記憶和過去的一個人。
第一段人生始于荒野長夜的流浪,星空下看見古老的哲人在篝火旁向他伸手;結束于漫長的雨夜,以英雄的身份站著死去。
第二段人生始于歌瑞爾公爵年邁且粗糙的手掌,一段虛假的人生被填入空殼,巴別塔傳奇的經歷逐漸被詛咒消磨;結束于今日。
他是一個并不成熟的人,一個迷茫的人。
失去人生的目標,失去真正的記憶,失去過往,失去該有的仇怨與苦痛,甚至記不得老師死去的那一夜,自己是如何傷悲。
正是在這種迷茫里,他強裝鎮定的嘗試走進新生活,被同學資助,在全世界旅行。
嘗試通過無助的行走,去拼湊出曾經的碎片。
同樣也是在這個時候,一場看似無關實際卻專門針對他一人的陰謀,名為拉撒路的祭獻與復活,在這個時候被另一群絕望的人送來。
如此,第三段人生將要開啟。
古老的祭司在火爐前跳起荒蠻時代的舞蹈,昔日烹煮茶水的小爐竟在骸骨奏出的樂聲里顯出山岳般的本相,爐中之火如洪流般涌動。
售出護符與英雄們的痕跡的商店,此刻已現出本來的樣貌——阿喀琉斯倒伏的尸體仍緊握著槍矛,亞瑟王沉眠于阿瓦隆的湖畔……
此乃最后的冥府留存人世的痕跡。
大祭司念起失傳的語言,向爐子里投入空白的羊皮卷,祈求赫爾墨斯之鳥開啟真正的試煉。
此乃慶賀,此乃祈福,此乃商品的售后服務。
神的賜福已經降下,象征生命的圣甲蟲將在此刻賦予凡人第二次新生。
在安樂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里,青年的臉龐漸變的稚嫩,青澀,同魔鬼起舞般的冷峻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富有生命力的柔美。
“他那些虛假的記憶在被剝離。”
貝蒂罕見的愿意出聲解釋:“這段人生和這個名字本來就不屬于他。”
“假使靈魂是一件完美無瑕的玉器,這些虛假的內容就像玉器的雜質,粗暴地補齊缺口,導致玉器本身的品質下降。”
“想要承載圣遺物,行使奇跡,不能繼續留存這些雜質。”
她倏忽刺出手,抓住安樂的手指,那只手只差一點就能觸碰到金色指南針,而后中斷這場新生。
“……你想害死他。”貝蒂毫不留情的諷刺:“這是為他準備的儀式,你的行為無異于謀殺。”
安樂甩開貝蒂的手掌,露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兇狠表情,不再像是活潑開朗的女孩或是虔誠的修女,而是以一種審判者的眼神兇狠的凝視著對方:
“如果一個人失去所有的過往,失去所有的記憶,這個人還是他嗎?你就是在殺死他,不是殺死肉體,而是殺死一個人的人格。”
“那他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死了。”貝蒂從桌下拉出一個沉重的錢箱,從各國的貨幣中間取出一把黃金、白銀與寶石制成的匕首。
她低垂眼瞼,修長的睫毛撲扇著,天青色眼瞳落下幾滴淚水,片刻后又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只留下一種倔強:
“早在很多年前,我就聽說過他的死訊,在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這個人已經死了。”
“哲人之子,多好聽的稱呼,卻沒人想過其中有多少陰謀,多少苦難。”
“早在多年前,哲人死去的一夜,他便以英雄的身份死去,又以這個名字新生。”
安樂沉默的看著地上的幾滴淚水,忽然說:“這也不是你們再次殺死他的理由,他已經失去過一次記憶,為什么要再殺死他第二次?”
“在我們看來,丟失記憶,丟失生命,都不是最終的死亡。”貝蒂說。
“人類高貴的靈魂是測量生命的尺度,它會將一切痕跡永遠銘記,于注定踏上偉大之路的英雄而言,失去的一切終將歸來。”
安樂茫然的看著她。
“……只要靈魂還在,他就依然是自己。”貝蒂無奈的解釋:“靈魂真實存在,決定一個人的不是記憶,而是靈魂。”
桌上的少年忽的坐起來,眼神迷茫,像是經歷過一場漫長的噩夢,如今終于有些清醒。
他夢到自己在荒野里獨行,途經篝火,旅人向他微笑送行;途經未完成的純白之塔,很多雙眼睛向他獻上祝福;直至長夜破曉,黎明的光芒在眼前匯聚成一扇門戶,鑰匙便是遺失的眾多過往。
走進去,拋下過去沉重的包袱和迷茫的心態,迎接一段新的人生。
人造的人之子于此醒來。
在他胸前的金色指南針忽然自行飄起,在半空重組,變成流動的液體,緊接著飛到安德烈的畫像上,勾勒出一個極端復雜的儀式。
所有身處這條船上的人都能清晰的感知到,有什么東西正逐漸被剝離,讓整條船都在顫抖,哀鳴,像是垂死的野獸。
一枚殘缺的矛頭,染著艷紅的血,從安德烈的畫像后面飄出來。
那是阿喀琉斯生前所持的槍矛,陪同他殺死特洛伊護城者赫克托耳的矛尖,一段神話故事的象征。
貝蒂接過槍矛,向著安樂輕蔑的說:“我允許你,見證我的死。”
“……死?”安樂沒聽懂,為什么好端端的忽然說自己要去死;圣遺物和貝蒂的死亡,又有什么干系?
貝蒂沒有回答她,而是側坐在少年身邊,輕柔地撫摸著他新生后顯得柔和許多的臉龐。
“……真好。”貝蒂說:“像是曾祖父牽著我,在那個雨夜里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你可能會疑惑為什么記得我的名字,卻難以回憶過去曾經歷過怎樣的故事,為何擁有這樣奇怪的——有些抗拒,卻又感到悲傷的情緒。”
“這是屬于你的過往,不會因為記憶的遺失而永遠失去,歲月在你的靈魂里早已留下刻痕,銘記所有。”
少年眨眨眼,眼神從茫然變得清澈,想起自己的名字,可是為什么有兩個?
羅素沒有在意,他只覺得很輕松,好像拋下沉重的枷鎖,終于不用再去蹣跚前行,而是可以自由的去追尋自己渴求的一切。
貝蒂還在訴說,不管對方有沒有聽,自顧自的將需要交代的一切都說清楚:
“我將要死在你的懷里,但短暫的死亡并非永恒的分別,我是一枚碎片,我是貝蒂·威廉姆斯,卻并非貝蒂·歌瑞爾。”
“我的靈魂早在你離去的一日便破碎成鮮血淋漓的殘片,分化出眾多個體——而我,便是碎片的一員。”
“將來你還會遇見我。”
“……將來?“羅素咀嚼著這個詞匯。
將來是多遠?
太陽如砂礫般落下,海浪里聳立高山,大地成為汪洋,澤國里又誕生新的世界?
還是一息之后,櫻花飄落在蕩起漣漪的池塘,夏蟲呼出生命里最后一口長氣?
“你為什么要死?”羅素不解的問:“死亡是很悲傷的離別,地獄里沒有太陽的恩澤,只有晝夜重復的孤獨。”
少女捧著染血的矛尖,有些悲哀的說:“因為我要【殉道】,這是歌瑞爾一系的詛咒,從先祖選擇繼承那位騎士的名諱,后人又背離誓約后便留下詛咒。”
“我只是一個殘片,我不是你熟悉的貝蒂,我是她的一部分;你不需要為一個贗品的犧牲而感到悲傷,我們還會在未來重聚。”
“靈魂是世上最寶貴的東西,它可以讓生者與逝者重聚,在墮天的一日來臨前,我們總會有再見的時候。”
羅素感到一種沉重的壓力,這種壓力不是來源于現在的這些話;它來自遙遠的,他并不熟悉的那段記憶。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正逐漸意識到自己的新生,難以回憶過去,卻能在偶然間拾起只言片語。
“我需要做什么?”羅素問,“我記不清現在的情況,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這個叫拉撒路的地方。”
“你需要去成為英雄。”貝蒂捧著矛尖,一點點刺進自己的胸口,血染紅希臘式白裙,她帶著滿身的血去擁抱茫然的少年。
她的血煥發出奇異的香味,從暗紅轉變成鮮艷的色澤,甚至有些晶瑩,嗅到那股香味,會產生一個幻覺——有人捧起神圣的酒杯。
矛尖還在刺入貝蒂體內,可羅素身上卻開始發光,在他胸膛的紋路里漸漸勾勒出阿喀琉斯死前的凄美。
貝蒂伸出手,捧著少年的臉龐,深情的去吻別,在他的臉上,身上,都留下象征死的血跡,為新生涂上一抹凄美的死亡。
她笑著說:“為了我,去把敵人殺死吧……去對他們揮灑你的奇跡,去成為英雄。”
“去殺,去搶,去奪回你應有的一切,直至……直至離開這個讓你傷心的雨夜。”
安德烈船長正要推開艙室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