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5日。
拉撒路號。
艱難的度過四天后,情況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暴風雨仍未停息,拉撒路像是風中飄蕩的旗幟,鮮艷的顏料都已經褪去,只余下殘破和衰退,破爛不堪的布料隨時可能墜落。
首要的問題仍是存糧不足,西門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維系幾百人的吃喝長達四天。
可如今即便再怎么呆傻,也有人意識到拉撒路的情況:這座漂浮在海上的鐵棺材就要沉沒。
船長室,伏案寫作的大副皺著眉頭,輪機長蹲在旁邊的椅子上抽著煙,愁眉苦臉。
輪機長摸了摸腦袋,苦著臉:“西門,安德烈怎么死的我就不計較了,計劃里原本就有這一環,可是現在的情況不太妙啊。”
“船員的狀態都在下滑,而拉撒路已經偏離預定航線,再這樣被空耗下去,不等拉撒路儀式完成,我們都要死在這里。”
大副丟下羽毛筆,冷漠的將信封好,遞給小約翰,信紙從幻覺的手里墜落,掉在地上。
“我知道。”大副說:“早在加入先導會準備執行計劃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條死路。”
“以凡人之軀覲見昔日支配世界的神明,本就是一條充斥火與血的荊棘之路,死亡不過是路途里最輕的代價,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榮譽。”
“連真正的英雄都困在詛咒的樊籠,至今不得脫逃,只余下相同的贗品背負名號,如稚鳥般艱難前行,摸索前路。”
“你我只是眾多凡人的一員,又何須畏懼死亡。”
“……困于樊籠的英雄?”輪機長粗大的指節夾著香煙,從座椅上跳下來,平穩的站在地面。
“你是說,我們的代理船長,那個叫羅素的年輕人?”
“他確實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一直有事要做,卻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好像有某種本能指引著他一頭鉆進最大的漩渦,可他卻缺失某種關鍵的能力,不能撥亂反正,只能勉強保全自身。”
“以騎士舉例,就像一個騎士失去效忠的君主,失去信念,失去劍與甲胄,卻仍在騎著一匹瘦馬,像堂吉柯德君一樣向前沖鋒。”
“一個空殼,卻在嘗試成為英雄。”
大副在胸前畫著十字,虔誠的禱告,可輪機長卻不依不饒的走過來,一步踩上桌面,蹲在黑色教袍的老人面前,問他:
“你得和我說說啊!門徒,都這種關頭了,再藏著掖著,對我們都沒有好處。你至少得告訴我,那個叫羅素的人是怎么回事?”
大副睜開眼,一貫的冷漠,審視輪機長猙獰的燒傷,拒絕道:“這不合規矩。”
“門徒級的資料不能隨意透漏,你的權限不足以支撐你得到足夠詳實的消息。”
“不能通融?”輪機長從鼻腔噴出嗆人的煙霧。
“不能。”西門斷然拒絕。
羅素這個人的重要程度,在拉撒路計劃之上。
正如輪機長的猜測一樣,這個人確實是空殼。
他是失去劍與甲胄,遺忘信念,沒有馬匹和伙伴的騎士,是遭到蝕魂咒剝奪一切的英雄。
知見障扭曲認知,蝕魂咒剝奪記憶和一切奇跡,將英雄打落凡塵,斷絕前路,再無法修持古代傳承的眾多技藝。
他的靈魂殘缺不堪,卻仍然憑借原先的本能驅使肉體去行動,妄圖再現昔日輝煌,撥亂反正。
可他已經失去力量,失去智慧和積累的經驗,只余下空殼般的本能,千萬次錘煉出的技藝。
一個妄圖重新成為英雄的空殼,可悲程度宛如末法時代向風車沖鋒的堂吉訶德。
西門收回思緒,看向輪機長,“我記得你前天就說要嘗試捕魚,現在情況怎樣?”
輪機長猛地一拍桌子:“我就是因為不順利,才蹲在你面前愁眉苦臉,合著你這么久都沒看我一眼?”
“原因,需求,解決方案?”西門面無表情。
“海里沒有魚。”輪機長抽著煙,“漁網起初什么都撈不到,還把機器給拽壞了,后來我帶著人改裝加固之后,漁網撈出來一群水鬼。”
“我嘗過,沒法吃,有毒,全都填進爐子里燒了,還把我弄得在醫療室躺了兩天。”
“帶我過去看看。”大副撿起地上的信紙,又細致的保養兩柄折刀,收進袖子,從抽屜里挑選出一本經文拿走。
輪機長吐掉煙屁股,順手把船長室的地給掃了,把安德烈歪掉的畫像擺正再加固,然后才領路離開這里。
他們連雨傘都不拿,徑直走進甲板,磅礴雨流和波濤讓地面極為濕滑,船體的搖晃更是容易把人直接摔進海里。
可他們卻走的極為平穩,每一步都像釘在地面,迎著暴風雨劈開一條路,走到甲板側面的龐大機器前。
西門挑起眉頭,伸手擦掉臉上的雨水,確信自己沒有看錯。
大副嘴里用來‘釣魚’的玩意簡直像個鋼鐵鑄成的怪獸,連暴風雨都不能撼動它的長臂,只隨著拉撒路本身而搖晃。
它別說是釣尋常的海魚,就算是捕撈鯨魚都綽綽有余,難以置信他們是怎么把這種東西在短短幾天里搭建完成。
輪機長驕傲的拍了拍機器的側面,“我早就想過這東西的雛形,但安德烈船長一直不給我批準,但他容許我在沒事的時候弄出一點零件,擺在不礙事的地方。”
“想想,拿著一個小魚竿慢悠悠的釣魚有什么意思?真男人就要用機器,用最猛的鋼鐵釣更猛的魚!這東西能釣出來的玩意可比魚竿要勁!”
大副罕見的開了個玩笑:“你要是釣上一只利維坦或者耶夢加得,我們這條船還不夠塞牙縫。”
“得了吧!”輪機長咬住工具,含糊不清的說:“人哪能把山吊起來……再說那倆玩意是魚嗎?”
整張臉龐都被燒爛的男人握緊扳手,奮力擰動,雨流沖刷青筋暴起的禿頭,肌肉的輪廓猶如粗獷的原始石像。
伴隨‘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聲響,這臺笨重的機器終于被啟動,燃燒著過于充沛的能量,將堅韌的鋼索投入翻涌的大洋深處。
往后便是等待。
“你就不能安裝幾個按鈕嗎?”大副看著輪機長咬著工具調試參數的模樣,說:“你做的東西每次用起來都很費勁。”
“哈?”輪機長扭過頭,“我哪有空啊!每天光是安排工作都忙得要死,底下那幫小子一會不看就容易給你整出幾個大驚喜,條例跟他媽被吃了一樣。”
“光是把這東西拼出來都要老命了,更別說你還要我修海水過濾機,還得一邊嘗試搶修其他的設施——你就是把人當騾子用,好歹也給足草料啊!”
“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安德烈船長還活著那會,你可不敢這么壓榨我!”
釣機發出沉重的巨響,下滑的鋼索開始回收,一節節向上攀升,波濤里蕩起顯眼的亮光,堅韌的捕撈網伴隨絞盤轉動,逐漸從深海被一點點拉出來。
大副走到船邊,扶著欄桿朝下俯視,漆黑如淵的大西洋在此刻變得透徹,呈現詭異的碧綠,隱約可以看見極深處的魚群和海底斷崖。
可天空仍被濃墨般的黑云籠罩,暴雨降下白茫茫的幕布,只在閃電交織的時候才有幾分亮光。
是什么將海洋照亮?
粗大的鋼索一點點上升,他和輪機長都看清漁網里包著什么東西。
那不是魚,而是成團的可怖水鬼。
一只只腐爛的手掌從捕撈網的縫隙里探出,掙扎著胡亂抓取,時不時就有幾顆頭顱或是肢體沉入水下的深淵。
“是祭品啊。”輪機長這時候突然說:“上次我沒仔細看,這些水鬼好像是我們過去丟下去的祭品。”
“不只是我們。”大副從懷中取出防水的經文,擺出一個起手式。
“在拉撒路接管儀式之前的水鬼也在里面……你看,有人還穿著中世紀的服飾。”
“這里是一處死地,歷代拉撒路儀式丟棄的尸體都匯聚在這里。太多的尸體堆積在同一處,還都是儀式消耗后的殘渣,殘留的以太形成了特殊地帶。”
“這可能就是影響通訊信號的主要問題之一。”
“前人造的孽。”輪機長點評道:“我之前就提過造個火爐,把祭品的尸體好歹處理一下再丟,可你們都嫌麻煩。”
大副翻開書頁,“不是麻煩,而是儀式流程就這樣。當你不了解的時候,最好不要貿然更改一個持續數千年的繁瑣儀式。”
“幫我看著點,它們快上來了,我得把這些東西凈化掉,否則其他水鬼可能會順著味道爬上來。”
輪機長精壯的肌肉一哆嗦,光是想到幾千年累積的水鬼一起涌出的畫面,就讓他有些戰栗。
誰設計的這個儀式?一點保險措施都沒有,還留下這么多的坑和屎山代碼?
鋼索在機器的轟鳴聲里繼續收回,捕撈網里的水鬼已經開始掙脫,想要沿著鋼索向上攀爬,品嘗活人的滋味。
輪機長打了個噴嚏,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煙,就著雨水嚼碎,順手就從角落的鐵箱里拽出猙獰的槍械。
一只水鬼沿船體外側爬上來,想要啃咬站在欄桿邊上的大副,卻被輪機長一拳打飛腦袋。
此時,西門的準備也已經完成,他再度抽出兩柄折刀,延伸出熾烈的火刃,在暴風雨里騰起蒸汽,卻又立刻被雨水壓下去。
兩柄折刀再度垂直,一者平行于地,一者指向蒼天,在暴雨里構成神圣的火焰十字。
經文攤開,懸在十字之后,書頁漸漸被點燃。
與此同時,大副開始念誦:“審判的日子近了,我已聽取最后的鐘聲,讓騎士們列隊,審判官舉燈……愿荒山長夜迎來終結的時刻!”
他握住折刀的柄,十字的兩端,黑袍在雨夜里鼓蕩,迎著咆哮的狂風怒吼:“阿門!!!!!”
隨即便有烈焰生出,燒盡經文,鍍上神圣的金色,十字火浪劈開雨幕與暴風,撕裂黑夜,射向捕撈網內的水鬼!
那些從深淵里爬出的水鬼,怪誕的亡者,再度領受生前的痛苦,被十字火浪燒灼,像是流星般墜出捕撈網的縫隙。
一時間黑夜里竟有幾分亮光,燃燒的捕撈網伴隨著鋼索上升至機器的頂端,金紅火焰在雨夜里蒸騰出大片的白色煙霧。
所有的水鬼都沒能逃脫,在慘嚎里化作灰燼飄散。
大副握著兩柄折刀,仍然維系著火十字,威嚴神圣。
“真可怕。”輪機長不合時宜的咂嘴:“你到底是怎么輸的?我聽說代理船長用左輪打穿了你的四肢?真的假的?”
“他可能持有某種遺物或賜福。”大副分開刀刃,散去火刃,任由雨水沖刷刀身來降溫。
“很多投射類的能力對他很難起效,我的火刃也被偏轉,導致在關鍵時刻落敗。”
他們默契的沒有再提捕魚這回事,輪機長把機器關停,大副站在旁邊等候,看著海洋走神。
大副依稀想起:安德烈在8月30日下午曾在談話里說過這個場景,碧綠色的海洋,只是當時他們都沒有在意。
難道安德烈早就見過這里的情況?
“再想想別的法子吧。”輪機長嚼著香煙,從機器旁邊把沉重的工具箱給撈起來,走到大副身邊。
“繼續吃老朋友也不行,這種密閉的高壓力環境,萬一吃出來溫迪戈或者食尸鬼怎么辦?”
“貪食活人的血肉,體魄強橫……在這里誕生那種東西的概率恐怕很高。”
“沒那么容易催生溫迪戈,與其擔心怪物,不如想想怎么渡過暴風雨。”大副任由雨水淋濕自己的黑色教袍,邁步朝船艙內走去。
輪機長只能跟上,一邊走還摸著自己粗糙的光頭,嘴里混著雨水咀嚼香煙。
說的也有道理,都快餓死了,吃什么不是吃……貨倉里的一些皮革好像也能翻出來吃掉?
希望代理船長給點力,可別光吃飯不干活,等到有大家伙出來,還得他和西門一起頂上去。
大副駐足,下意識朝上層船艙眺望。
羅素從窗前離開,不再觀望甲板的情況,他甩掉亞特坎長刀上的血水,踩著船員的尸體向前。
目標是……船長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