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素從船員手里借了一包香煙，走到長廊拐角獨自靠著墻，沒一會就有灰霧在黑暗里飄散。
他沒什么想說的，不如把空間讓給受害者。
“我記得你答應過我，不再碰煙和酒。”
貝蒂從黑暗里走出，依舊穿著華美的晚禮服，明艷的就像驕傲的孔雀，漫步而來，指縫里還夾著半張照片：羅馬街頭的雨天。
在發覺迎合式的偽裝不起效果后，她迅速改變策略。
“我沒答應過這種事……”羅素頓了頓，補充到：“起碼在我的印象里，我沒答應過。”
貝蒂走到他身邊，奪走香煙，隨手丟在地上，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盒雪茄，切開一根遞過去：“抽這個吧，我曾祖父的東西，聽說有很好的提神和鎮定的效果。”
“你看起來很脆弱……像是想起些什么？”
雪茄冒著紅光，羅素低著頭，任由煙霧漫過有些憂郁的臉龐，從發梢間飄散。
辛辣的煙霧彌漫在肺臟里，像是吞下一把刀片，把本就困于迷茫的心臟切割的千瘡百孔。
“沒什么。”他說：“我只是有點找不到方向，人生的道路有無數條，可我卻看到陌生的荒野。”
“關于拉撒路的這些麻煩，我似乎并沒有行動的動機。但我仍然去參與其中，本能的去做一些事……受著旁人的驅使，見證這些荒誕又莫名其妙的事情，明明本意只是想要償還歌瑞爾公爵的人情，可事情卻演變成現在這樣。”
“死亡，鮮血，尸體，這些東西頻繁的出現，可我卻沒有感覺到惡心，甚至習以為常——明明我記得自己不曾見過類似的東西。”
“我一直以為我度過的人生沒有什么問題，平淡里點綴著一些咸味……沒有太多悲傷，沒有太多狂喜，只是隨波逐流的前進。”
“可是，在踏上這條船之后，我發現……”
青年抬起頭，瞳孔的猩紅仍在閃爍，越發明亮，卻始終無法沖破黑色的阻隔。
他說：“我發現，我的人生其實過的并不如意……我并不是旁人口中那么完美的人。”
“很多作品都有這種情節，旁人都說一個人曾經很偉大或者將來會很偉大，于是愿意為他赴湯蹈火，為他獻出生命，將信任和希望寄托在這個人的身上。”
“為了不辜負旁人的期待，他只能努力成為別人眼里的模樣。可是在經歷一些事情之后，他知道自己其實達不到那種完美。”
“就算再怎么努力，終歸也無法抵達完美，只能表演出一種——東施效顰般的愚人之相。”
貝蒂安靜的聽著，無喜無悲：“你的錯覺而已，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完美的人。”
“……完美的人？”羅素閃爍的瞳孔和貝蒂猩紅的眼睛對視，從中看到一種陌生的情感。
那是純粹的功利性，不是把他當成人，而是某種……很有價值的生物，墓中的藏品。
那絕不是愛戀，只是一種獨占欲，一種面對高價值物品的貪婪。
說到底，她也不是真正的貝蒂，只是一個……碎片。
贗品與贗品，碎片與碎片，真是恰到好處。
……什么意思？
奇怪的想法，完整的人怎么會是碎片？
羅素咬住雪茄，傾訴欲一瞬間消失殆盡，提著亞特坎長刀轉身就走，只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我去廚房弄點吃的。”
走過長廊，羅素徑直走向通往上層船艙的通道，準備先去海倫的臥室看看對方是否在那里。
他不餓，去廚房只是托辭，類似酒會去上廁所，突然說有急事，下雨天要收衣服……只是單純的不想繼續和某人相處。
如果印象沒錯，他曾在海倫的攝像機里見過一件希臘式黑裙，布料同兇手的極為相似。
無論是不是巧合，都值得懷疑，可以進行調查。
沒多久，羅素就走到海倫的雕花木門前，還沒等他敲門，卻看到一個意外的身影。
安樂正蹲在角落，抱著手臂，像是一只被拋棄的貓，鮮紅色發絲垂落至膝蓋。
女孩纖細素白的手指捏著照片，殘缺的照片，被從中割裂一半，只余下拘謹的小修女。
聯想到貝蒂手里另外半張照片，發生什么也不難猜測。
羅素想了想，一腳踹開雕花木門，走進去轉了一圈，從吊在天花板上當晴天娃娃的尸體中穿過，走了一圈也沒看到海倫。
他走出門，隨手往身后丟了兩顆手雷，合上雕花木門，走到茫然的安樂面前：“走吧，我要去廚房找帕納魯廚師長整點吃的。”
“一起吃點宵夜？”
安樂揉揉紅腫的眼睛，手指胡亂的在臉上抹了幾下試圖擦掉淚痕，而后毫不猶豫的抓住面前的手掌，從地上站起來。
她沒有提照片是被誰搶走一半，也沒有說自己為什么蹲在這里，一個人悄悄的哭。
修女嬤嬤曾和她說過：人與人的悲歡并不相通，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傾聽他人的煩惱。
而修女的職責，就是聆聽他人的煩惱與苦恨，將自身的哀怨藏起，只說給并不存在的神明。
走了一段路，安樂看著身邊抽著雪茄的青年，他的臉龐隱沒于黑暗，時不時飄起雪茄的灰煙。
她沒有猶豫，扯出一個有些傻氣的開朗笑臉：“先生先生……你好像不太開心？能和我說說是因為什么嗎？說不定會好受些？”
“……沒什么。”羅素婉言拒絕：“我有點累，僅此而已。”
他僅有的傾訴欲已經被消耗，現在并不想坦露真正的想法。
“好～吧。”安樂故意拉了長音，接著說：“那你要不要嘗嘗我的手藝？正宗的瑪格麗特披薩，我愿意……給你加幾片水果。”
“水果？”羅素詫異的轉過頭，這對于一個意大利人來說，不亞于背叛自己的傳統。
閃電的白光透過窗隙，羅素看清安樂的臉頰還有殘留的淚痕，她的眼圈有些紅腫。
她哭過嗎？
因為一張復印的照片？
還是因為失去的一段人生？
“不了。”羅素說。
趕在女孩失落之前，他又補充道：“我想嘗嘗你的手藝，用你喜歡的做法就好，不用額外添加什么，更不用遷就我。”
安樂擦擦眼角，笑容真實幾分：“哼哼～傳統派披薩才是最好吃的口味，你很有眼光嘛！”
羅素捏著雪茄，嘴角略微上揚，像是有幾分愉快。
他其實并不喜歡吃披薩。
可是他喜歡朋友在身邊高興模樣，熱熱鬧鬧的，讓人不至于忍耐孤獨。
安樂顯得很高興，一掃之前的陰霾，孩子似的大步踢腿向前邁步，一邊哼著不知名的意大利語歌曲。
羅素丟掉雪茄，黑色皮鞋踩滅火光，最后的煙霧從口唇間溢散，消散在背影里。
廚房到了，羅素提著刀率先進去，沒看到廚師長帕納魯的影子，也沒有駐守的士兵。
備用能源還在供能，一個機工站在墻邊，提著工具箱，卻沒有開燈，手掌上抬抵著墻。
一片黑暗里，只有大型烤箱在靜靜的運轉，發出詭異的紅光，安樂想過去查看，卻被羅素立刻拽住，囑咐她站在門邊不要亂看。
羅素自己走進去，打開燈，在運轉的烤箱里看見廚師帕納魯胖乎乎的臉龐，熱浪伴隨著焦臭撲面而來，烤箱還在運轉。
他轉過身，看見機工上抬的手掌正往下淌血，墻面使用拉丁文寫了一行血字：【復仇，向卑劣者，在饑餓里掙扎，等候審判】。
羅素沉著的走到柜邊，抽出亞特坎長刀劃開一袋面粉，濃稠的好像石油般的物質緩緩流出，在地面像是活物般蠕動。
又打開幾種存糧，結果大致相同，都遭到污染。
羅素按住耳麥，向大副通訊，在信號穩定后說道：“過來廚房一趟，順便安排你最忠誠的人手去檢查一下倉庫的存糧。”
“把散落的船員收回來，檢查他們的情況，以后不要單獨行動，同時提防海倫。”
“……好。”大副言簡意賅。
羅素結束通訊，走到門口拍拍正在眺望暴風雨的安樂，手掌搭著她的肩膀，安慰道：“烤箱被廚師長占用了，等上岸之后再吃披薩吧。”
“帕納魯廚師長？”安樂踮起腳朝屋內探頭，試圖看清情況，卻被羅素擋住。
她之前在門口沒有看到廚師長的影子，只看到烤箱似乎開著，空氣里除了海腥味還有一股什么東西焦糊的味道——法國廚子不是最討厭英國菜嗎，帕納魯做什么了？
安樂只好放棄做披薩，提議道：“吃點意大利面？或者沙拉、海鮮什么的？”
“……我的房間應該還有葡萄酒。”羅素說：“先等會吧，我找大副談點事情，等會去我的房間拿兩瓶酒，我試試給你抓條魚上來。”
目前只能祈禱倉庫里還有能吃的東西，否則他們就得考慮在暴風雨里怎么釣魚了。
安樂像是猜到什么，沒多問，站在一邊透過窗戶眺望雨夜：鉛色云層終于開始落下雨水，磅礴的像是天上的海洋傾瀉而下，沒有由緩到急的過程，一開始就是暴雨。
大副沒多久就走過來，步伐平穩，但走的極快。什么也沒說，先去廚房看了一圈，站在烤箱前沉默很久，把電源關閉。
帕納魯上船的時候還很年輕，只有十幾歲，從學徒做起，在上一任廚師長去世后，沒有離船，選擇接任拉撒路的廚師長職位。
西門至今還記得，當年海倫年紀很小的時候經常偷偷溜進廚房，求帕納魯給她做甜品，廚子嘴上拒絕，可最后海倫總能帶著一大份冰激凌高高興興的離開。
法國出身的小伙子總有一顆喜歡浪漫的心，每年都會幫助船員舉行生日宴會，每次都盡量采用各種花哨且值得紀念的形式。小海倫也會參與進去，跟著帕納魯學做菜。
在海倫的成人禮上，她說：拉撒路就像她的家，船員們都是家人，是她的長輩。
西門轉過身，不再看烤箱里崩裂的臉龐，通知一支小隊過來給廚師長收尸。
他讓輪機長把火爐燒的再旺些，不要讓死人排隊。
羅素走進去，囑咐安樂在門口小心，走到大副身邊：“你和醫生談話的結果如何我就不多問了，你怎么解海倫的情況？”
“海倫就是襲殺船員的兇手，而你在監控室卻裝作不知道。”
西門的神色和之前沒什么兩樣：“在拉撒路過去的記錄里，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海倫學習過這些巫術或是有相關事跡。”
“她的門口駐守著一隊裝備煉金護具的精銳士兵，以保護的名義實施監禁。”
“我們本以為措施足夠周全，卻沒有料到她會是背叛者，并且自行習得一種巫術。”
羅素沒有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木已成舟，不如立刻部署新的計劃來應對問題。
“存糧和淡水的情況如何？”
“足夠三個人撐過一周。”大副極為淡定：“我們會優先把正常的食物供給你和歌瑞爾的繼承人，等到暴風雨平息，我們會送你們一條小船。”
“你們呢？”羅素問。
大副看著烤箱里崩裂的尸體，這場戰爭里拉撒路死了數百人，仍有很多尸體尚未得到處理。
“我們會嘗試捕魚。”西門扯了一個謊言：“水手總不能餓死在海上，拉撒路有應急的捕魚設備。”
“總會有辦法讓我們活下去。”
羅素走出廚房，眺望著籠罩大西洋的暴雨，這趟旅程短暫又漫長，兩個夜里就經歷這么多的事情。
可旅途的終點依舊不見蹤影，拉撒路的崩潰預兆卻已經是肉眼可見的事實。
失去動力，失去通訊，沒有存糧和足夠的淡水……數百個訓練有素的士兵被關在同一條船內，外界還有游蕩的背叛者。
局勢還能更糟嗎？
“我們會盡一切努力保證你們的安全。”
大副跟著走出來，站在羅素身邊說道：“之前的約定仍然有效，先導會將為你破除知見障，同時送上當年的一部分資料。”
“……希望吧，如果有消息記得通知我。”羅素擺擺手，帶著安樂朝自己的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