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不值得同情。”
安德烈扶著床沿站起身,拍了拍墻壁,天花板忽然開始出現畫面,這間囚室竟然設有投影儀。
孩童的哭嚎聲,冰冷的手術臺,人類的內臟,野狗,不挑食的豬群,締造這一切的女人……
這些畫面循環的播放,讓囚室的祭品不斷的觀看它過去的惡行,然后告訴它,自身即將被獻祭的事實,要它祈禱。
“我們靠這種手段提純祭品的精神,讓他們在苦痛里要么懺悔,要么走向更加罪惡的極端。”
安德烈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微笑:
“我不喜歡和年輕人談這些東西,就是擔心他們受不了這些丑惡,又難以接受我的殘忍。”
“世上的罪惡這么多,惡人們可以犧牲常人而滿足自己,我什么不能犧牲惡人,完成我的工作?”
“我是拉撒路的船長,我不是英雄,我是一個水手,一個屠夫,我的工作就是為了讓更多的人活下去,無論手段如何。”
已經沒有槍口指著他的頭了,持槍的人正驚愕的盯著天花板。
他僅從無辜者的角度,同情一個人類同胞被殺戮的慘狀,卻沒有想到她的身份和罪行,竟能如此丑惡,如此可怖。
死人不會說話,可死人能帶來誤會,遠比活著的時候,更多的誤會,比活著的時候還有用。
她比正在肆意屠殺船員的怪物還要丑惡,野獸遵循本能殺戮,可人類卻在有意識的制造地獄。
血祭,血祭,殘忍的人祭卻使用罪人與惡徒來充當耗材……正確?還是錯誤?還是灰色的,既不是絕對的正義也不是絕對的邪惡,游離于二者之間?
唯一可以確信的只有殘忍,冰冷且殘忍的現實,擊碎他過往的美好印象,擊碎許多友善。
他不再覺得生活那么悠閑,不再覺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隨心的走在這世上,而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著自己。
這個時候,他還說不清那種東西是什么。
是成熟嗎?還是過去太過青澀?
這些事物和旅行、交友與寫作都不同,不是純粹的惡,也不是毫無污點的善良,像是二者混在一起產生的灰色。
而他的世界里,在之前,只有黑與白。
“你沒有錯。”老人寬慰道:“你只是太年輕,沒有見過我所見的一些東西,你的道德和正義感是沒有問題的,倒不如說,我認識的很多人都沒有你這種可貴的道德。”
“我的行為當然殘忍,你不用懷疑自己的想法,我是在知道自己有多么殘忍的前提下,去做我認為正確的事情。”
“我們的道德觀不同,產生分歧不可避免,這很正常。”
“不要因為他人貌似正義又貌似邪惡的工作而改變自己的善良,因為我們的立場與生活本就不同。”
安德烈船長聽了聽作戰頻道里的消息,游蕩的野獸仍舊沒有被找到,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不能繼續在這里耗損。
之前的布置得調整,重新調度幾個關鍵點位的人員部署。
這片可悲的海洋妄圖在他最虛弱的時候扼死他,可他還沒有老到失去自己所有的驕傲。
野獸殺不死人類,畜生永遠也不能勝過人,他會親自證明,親手捍衛自己的船和船員們。
啊,對了,還有海倫的事情,他還沒有感謝自己的恩人。
“拿著。”
安德烈把亞特坎長刀硬塞過來,交到年輕人的手里,“這是我的信物,你收著吧,往后歌瑞爾看到這把刀,自然就明白一切,他會替我報恩。”
“他欠我半個世紀的工錢,半個世紀的人情,現在也該還了。”
“除此以外,我身上也沒有什么好東西,你連那個小姑娘都看不上,估計也不在乎錢。”
安德烈朝門口走去,半只腳已經出門,忽然提著燈回身:
“能幫我個忙嗎?”
羅素還在看著手里的刀,想著投影里那些可怖的罪行。
在登船一天后,拉撒路的秘密終于對他揭曉了,可是這一切卻顯得荒誕而恐怖。
持續千年的古老儀式,發生在現代的人祭,看守秘密半個世紀的固執老人,還有即將發起叛亂,殺死他的兄弟。
用罪人的血來贖清他們的罪,讓靈魂墜入淵面之下,成為看守亙古恐怖的亡靈。
深海孕育的怪物屠殺著看守它們的獄卒,一場暴風雨又在此刻,想要讓失去動力的拉撒路沉入大海,永遠無法無法復活。
所有的和善與悠閑不過是表象,死亡累積的血腥與尸骨,正在這層表象之下等候他的窺視。
他握緊亞特坎長刀,看向船長,“什么事?”
“幫我看住海倫。”安德烈說:“我擔心她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做出一些……蠢事。”
“順便給扮成霍爾的那個女孩帶句話:‘你的演技真的很蹩腳,如果不是我幫你掩蓋,估計早就被西門發現了。’”
“別的就沒什么了,說太多顯得我矯情。”
“這是兩件事。”羅素沉默一會,還是答應:“我可以幫你捎句話。但是指望我一直看著她也不太現實,那頭野獸還在船上游蕩,我得去把它殺了。”
“普通子彈對這種生物的殺傷力有限,我把炸彈扔它胃里都沒炸死這東西,還讓它跑了。”
他說著,隨手丟過去一把銀色的左輪手槍,安德烈接住,拆開彈巢發現里面是六顆赤紅的子彈,散發血腥味。
“好純的貨。”安德烈聞了聞,“除了歌瑞爾本人,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純的血。”
“你身邊那個小姑娘不對勁,我勸你離她遠點,歌瑞爾家族的破事,就沒一件好的。”
“這事不用你說。”
羅素頓了頓,“我又不能把人丟著不管,好歹是我的同學,當初在大學的時候,我的學費都是她家里出的。”
安德烈只是嘆氣,合攏彈巢,徑直出去指揮殘余部隊調整戰術。
有些事一攤上,就不是單說話就能摘出去。
當年他重建拉撒路的時候,還以為歌瑞爾全是好意呢——結果在海上當了半個世紀的活幽靈,除了曾經的船員,沒人記得安德烈這個名字。
青年跟著出去,一邊聽戰術頻道里的安排,一邊向著之前沒有去過的位置一點點搜尋。
宴會廳里的人員已經轉移,暫時不用擔心安危,等會再過去。
游蕩在船體內的野獸不解決,就好像睡覺的床邊蹲著蟑螂,等著入夜之后啃噬腦髓。
光是想想就覺得滲人,萬一這東西再啃壞幾個關鍵的設施,光靠小船可沒法活著從暴風雨里出去,所有人都得喂魚。
可是整個下層船艙都沒有看見它的蹤影,上層船艙也已經排查過,它究竟藏在哪里?
轉過拐角,大副竟然站在走廊邊緣,看著窗外的大西洋,站的極為平穩,鎮定,就像刻有漢謨拉比法典的石柱。
漢伯格率領的部隊就在附近,這些全副武裝的士兵沒有把槍口對準客人,他們都知道大副和他的中立盟約——追殺野獸,并不算是觸碰禁忌。
羅素徑直走過去,走得近了才聽到老人正在禱告,為死人禱告,像是在安撫亡魂。
他準確講出每一個逝者的名字,說出他們的喜好和生日,又許諾將會履行合約,給予其生前就已經確定的優渥補償。
羅素忍不住嗤笑:“你在安撫自己的良心嗎?西門先生?”
“在人活著的時候,你不去幫助他們,卻在人死了以后,在這里禱告,為他們傷心?”
“你覺不覺得這種行為極其的可恥,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原本可以救下其中一部分人,減少傷亡——只要你讓你的人,加入這場不公平的戰爭。”
西門停止禱告,鐵灰色眼睛從海洋轉向來到身邊的年輕人。
他不像個大副,更像是神甫,清貧,虔誠,苦修,從不享受,也沒有妻子和孩子。
他站在這里時候,一身黑色教袍,就像活著的戒律,規矩做成的人,極不尋常。
“我說錯什么了?”羅素毫不畏懼,“你的規矩里容不下人情,現在卻又為死人悲傷。”
“西門,拉撒路的大副,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大副西門沉靜的說道:“但我仍然為這些年輕人的死亡而感到可惜,為他們禱告。”
“我的工作會接觸每一個船員,清楚他們的來歷,家庭,生日與個人喜好,甚至是一些隱私的小秘密和欲望。”
“他們都是很好的年輕人,沒有接受毒品和骯臟的思想的毒害,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曾有優異的成績和正直的靈魂。”
“我在過去最喜歡的事,除了讀書就是與這些年輕人交談,了解他們的想法。”
“可你在送他們去死。”羅素語氣冷淡。
無論大副說什么,他的選擇都已經擺在明面上了,他沒有派出人手去援助安德烈,只是固守,冷眼看著那些人去死。
他本來以為大副西門會辯駁什么,可是他卻說自己了解那些逝者,曾經同他們交往甚密。
可這種說辭反而更顯得冷血,不像是有道德的常人會做的事。
西門沒有辯駁,他已經知道安德烈曾找到羅素,對方應該已經知道拉撒路的真正秘密。
作為盟友,作為有實力的強者,作為秘密的知情人,這個年輕人已經有資格和他對話。
所以他冷靜的,緩慢的說道:“是的,我刻意制造他們的死亡。”
“他們選擇同我們相悖的道路,我們的立場不再相同,我只能哀悼他們的死亡。”
“我在有意識的,故意讓他們去死。甚至可以說,他們作為英雄死在野獸的爪牙里再好不過了。
“我們仍然可以把他們當作英雄來褒揚,而不是當作敵人。”
“假如他們沒有成為英雄,就得成為敵人,我們不得不為了理想而相殺——即便我們都抱著相似的,向善的念頭。”
“可我們的道路卻是不相容的。”
閃電劈在拉撒路附近的海面,短暫的白光照亮老人的臉龐,半邊如同鐵一樣肅冷,半邊籠罩著深沉的黑色陰影。
他站在這里,絲毫不覺得羞愧,如安德烈一樣,甚至更加固執的,執拗的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你要學會選擇。”
他說:“羅素,你不可能永遠自由的活在這世上,你必須同我們一樣,選擇自己的立場,自己的路——因為沒人可以做到讓一切都變得完美,神也不能。”
“你尚且年輕,我喜歡你的性格,你自以為悠閑自由,能夠把一切都握在掌心的模樣,這是一切年輕人都曾有的特征。”
“可是你已經踏入我們的世界,不是從上船的時候,也不是赫爾墨斯之鳥的追逐,而是你得知秘密與罪惡,心里已經開始想要選擇,卻還沒有真正做出選擇的時候。”
“那些死去的年輕人選了安德烈的路,那些追隨我的人選了同我相似的理想,安德烈自己更是在半個世紀以前,就在走屬于他的路。”
“如果以宗教來比喻,每個人最終都要拜一個神,祂可以是前人祭拜過的,但更多是自己編造的,獨一的神,只存在于心里的神,拜過這個神,然后成為這個神,才算是真正踏入我們的世界。”
“從此以后,除了相同的理想,其余皆是異教,是不相容的歧途。”
“而你其實已經有這種念頭,只不過你還不愿意說出來,只是在猶豫和徘徊,等候一個蛻變的時機。”
“拉撒路即是你的儀式,讓庸碌者去死,讓英雄復活。”
“我等待你蛻變的時刻,到那時候,你才能說是一個真正完整的人,而非活在回憶里,受他人光輝掩蓋的凡人。”
老人的聲音在搖晃的船艙里回蕩,卻不能被連綿的雷聲和海洋的咆哮掩蓋,他語氣平靜,卻顯得極有穿透力。
羅素首次覺得事情有些脫出掌控,他沒有去否認大副的話,也沒有去繼續爭辯什么,這種時候的爭辯說不出結果。
他想的更多是別的事情,關于那頭游蕩在船上的野獸,關于大副和安德烈的分歧……
關于自己,關于自己在這件事里究竟是什么角色,只是單純的,因好奇而牽扯其中的第三者,還是已經卷入漩渦,難以抽身離去的戲劇一角。
作戰頻道里傳出聲音,安德烈的隊伍發現野獸的行蹤,他們將要展開最后的圍殺。
年輕的英雄握住槍,匆匆趕往下層船艙,想要去支援安德烈。
可是水手長漢伯格和一支精銳小隊卻攔在他的路上,舉起槍。
“讓安德烈作為英雄去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