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救下他……”
大副沒有明說,可羅素知道他的意思,他先前已經(jīng)說過。
假使安德烈沒有死在野獸的爪牙之下,他就會被曾經(jīng)最信任的,共同生活半個世紀(jì)的兄弟殺死。
“我不理解。”
羅素緩慢的搖頭,“安德烈殘余的人手不可能阻止你,他就算活下來也只會是俘虜。”
“一個95歲,沒有武器,沒有下屬,動輒就得喝水吃藥的老人——他哪里礙到你的路?”
他想不通,想不明白,半個世紀(jì)的交情,竟然要?dú)埲痰匕崖鋽〉姆斠矚⒘恕?
究竟是什么事情讓大副不肯放過安德烈?
只是儀式的分歧,也不至于做到這種地步。落敗的俘虜又不能反抗,何以讓安德烈去死呢?
西門閉目沉默,沒有解釋,有些事即便說了也不能改變?nèi)魏螙|西。
在這場戰(zhàn)爭里,安德烈才是最固執(zhí)的人,正因為他的固執(zhí),他們的固執(zhí),才會走向今天。
黑色皮鞋抬起向前,船員們后退,再抬,再退……客人說要救安德烈,胸膛幾乎抵住槍口。
急促的呼吸聲震耳欲聾,那眼神簡直像是兩柄擲來的鐵矛,何等的冰冷沉重。
水手長漢伯格羞愧的低頭,移開槍口,不顧大副的臉色,一揮手:“放他走!讓他過去!”
士兵們沉默的分開一條路,放下殘忍的槍口,指著地面。
他們目送青年穿過人群離去,粗魯?shù)乃珠L低著頭,看自己凸出的大肚腩,有點(diǎn)窩囊,不敢去看大副的臉色。
可西門沒有責(zé)備他,只是嘆氣,皺紋也嘆的更深了,一條條的,像是剛被刀子割過。
他當(dāng)然不想殺安德烈,可是安德烈不死,儀式不會終止。
除非安德烈自己放棄,自己愿意停下——可是他又怎會停下呢,他已經(jīng)堅持半個世紀(jì)。
鋼鐵不會輕易彎折,他活了九十多年,又怎么會在最后低頭。
如果沒有暴風(fēng)雨,沒有海中的孽物,這場戰(zhàn)爭的失敗者是他(西門),安德烈同樣會處決背叛者。
拉撒路的船長不能容忍任何的背叛,這是早在半個世紀(jì)前,用血與犧牲鑄成的規(guī)矩。
更何況這又不是他們兩個人的戰(zhàn)爭,他們只是被選出來的代表,兩個派系的代行者。
一切的過錯,一切的過往,一切的恩怨,都在如今積重難返,也沒人擁有懸崖勒馬的勇氣。
西門走到窗邊,看著漆黑的海面,像是從中看到一個正在向著深淵墜落的人朝他呼救。
可是他在船里,又怎么能伸出手,隔著厚厚的屏障去救人呢?
老人閉上眼,想起早上海倫的擁抱,還有那時候忽然泛起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
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現(xiàn)在回頭就是否認(rèn)過去,否認(rèn)那些人的犧牲。
有沉重的責(zé)任和期望壓在他的肩頭,逼著他繼續(xù)往前走。
“漢伯格……”西門呼喚水手長。
老人看著粗魯?shù)哪腥颂痤^,挺著大肚腩,眼圈浮腫,窩囊的可笑,他說完那句話,便開始沉默,漫長的沉默。
這是很反常的表現(xiàn),鐵石般的西門一向都會很利索的把事情交代出去,把工作安排的恰到好處。
可是他這會卻沉默著,迎著士兵們,還有漢伯格的目光,站著,呆站著,長久地站著。
那是一種,希望落空的感覺。
西門說:“英雄要死的并不體面了……”
漢伯格不敢接話,只是把頭低下去,幾乎要埋進(jìn)自己的肚腩。
他蹲在地上,像個孩子。
。
“拉撒路沒有慫貨!沒有孩子!沒有在苦難面前低頭的孬種!”
安德烈暴怒的咆哮,壓著一挺機(jī)槍,瘋狂開火,槍械的轟鳴震得半條船都清晰可聞。
圍殺已經(jīng)進(jìn)入最后階段,負(fù)傷的海嗣被船員逼進(jìn)包圍圈,在貨倉里一次次嘗試突圍。
所有逃生路線都被堵死,將這頭可怖的野獸,海洋孕育的恐怖堵在不算寬敞的空間里。
拉撒路的船長和他的士兵們,正以瘋狂的態(tài)勢,人為制造了這個古羅馬角斗場式的死斗之地,只有一方可以活著。
人造的鋼鐵在轟鳴,海洋孕育的子嗣也在咆哮,為傷痛而嘶吼!
它穿行在貨物之中,在天花板飛快的爬行,試圖襲殺船員。
這些人類,這些跑不快,跳不高,脆弱的隨手就能殺死的生物,輕輕一碰就會變成一灘混雜著骨骼與內(nèi)臟的爛肉。
可是他們卻在帶來傷痛,不管死亡多少,都沒有一個后退,沒有一個人想要逃走。
一個人死亡后馬上會有另一個人補(bǔ)上,持續(xù)不斷地嘗試殺死它。
在發(fā)現(xiàn)無法逃生的時候,他們甚至?xí)鲃幼员獫{濺到眼睛里,失去半個身體,都不能讓這群瘋狂的生物動搖分毫。
這不是狩獵,而是一種純粹的殺意。
野獸會恐懼流血和受傷,放棄狩獵過于強(qiáng)大的目標(biāo),可這群人,從戰(zhàn)爭開始,到現(xiàn)在死到僅剩渺渺幾人。
他們都不肯停下。
“來吧!來吧!來吧!畜生!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你,我等了你半個世紀(jì),我還沒有老到失去扣動扳機(jī)的能力!”
“海的子嗣又怎樣,難道我會把奪走的東西再次還給你?”
安德烈喘著粗氣,機(jī)槍的子彈打空了,他銳利的眼神掃過整個場地,在腦海里構(gòu)建立體地圖,根據(jù)最后消失的位置,模擬行動軌跡和可能的位置。
傷亡比預(yù)想中大太多了,它簡直是世上最瘋狂的野獸,不愧是傳說里走出的生物。
海洋孕育它的形體,赫爾墨斯之鳥擢升其本質(zhì),如同點(diǎn)石成金,將血肉的魚類變成這等怪物。
如果是在神話時代,它不過是英雄們的下酒菜,甚至不配成為戰(zhàn)利品或是炫耀的談資。
可是神的時代已經(jīng)離去很久很久,他們只是凡人,沒有神的血,沒有英雄的力量,卻要面對這種怪物,這種瘋狂的野獸。
他們每個人都是在埃菲爾鐵塔的頂端起舞,面對著槍林彈雨,考驗著磨煉一生的技藝。
近身必死,稍有疏忽也會死,運(yùn)氣不好還是會死——它精于狩獵,懂得埋伏、突襲和利用狂暴的攻勢摧垮陣型。
它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條件,嘗試殺死他們,或是逃出去,逃到安穩(wěn)的位置去養(yǎng)傷。
不能給它機(jī)會,一旦讓它喘息,它的傷勢恢復(fù),死的就是他們。
在短暫又漫長的幾分鐘里,他們已經(jīng)將這頭野獸消磨到極點(diǎn),它已經(jīng)疲憊不堪,全然沒有之前的那種活躍。
這一場持續(xù)半宿的拉鋸戰(zhàn),已經(jīng)來到最關(guān)鍵的時候。
他們已經(jīng)犧牲到只剩幾人,野獸也窮途末路,用幾百名船員的生命換來一個殺死它的機(jī)會。
野獸已經(jīng)露出弱點(diǎn),只要使用銀白色左輪里剩余的三發(fā)子彈,擊中它的要害,這場人與獸的戰(zhàn)爭,將會是人類勝利。
安德烈船長咬著牙,擰開一個從內(nèi)兜掏出來的小瓶子,把里面的藥倒進(jìn)嘴里,硬是吞下去。
藥效很快,很猛,安德烈的瞳孔有些渙散,這具衰老到極點(diǎn)的肉體就像生銹開裂的鐵斧,現(xiàn)在正要對著巖石猛敲。
他的左小腿斷了,骨茬子白森森的,疼起來的時候讓他想起二戰(zhàn)那會,看到別人的斷腿。
那時候他就在想,腿斷了之后,得有多疼,生活有多不方便。
不過后來他的腿一直沒有斷過,只有胳膊和肋骨斷了幾次——到現(xiàn)在才知道,腿斷了居然這么他媽的疼,整個成了薄餅,連他都差點(diǎn)暈過去。
不過疼一疼也沒什么,安德烈認(rèn)為自己還不是那么矯情的人,那些跟著他的年輕人可是把性命都交托到他的手里。
活人的疼痛又怎么能比得上死亡呢?更何況他已經(jīng)95歲了,丟了一條腿也沒什么。
反正馬上就要死了,瘸著腿升天而已,死相更滑稽的人多得很。
等到他死了以后,隨便西門那個混蛋去折騰吧,反正他活著的時候,沒有愧對歌瑞爾的信任。
如果他還活著,那就只能和西門再干一仗!
只要他還活著,只要他還是拉撒路的船長,還是守密人,誰都他媽別想動海里的東西!
“……船長?”士兵悲傷的看著安德烈,以為老人猝死了。
他們不后悔參與這場戰(zhàn)爭,不為別的,只為了不愧對安德烈,這個如同他們父親一樣的男人。
可是他們還沒有死光呢,帶領(lǐng)他們航行的船長卻站在這里,瞳孔渙散,呼吸像是漏氣的氣球,好像就要死了。
可拉撒路的船長沒有死,安德烈渙散的瞳孔忽的重聚,深吸一口氣,啐了口痰,把胳膊搭在船員身上,斷腿從箱子上挪開,留下慘不忍睹的血印。
另一只完好的腿也有點(diǎn)感覺不到了,說不清是麻木還是遲鈍,動彈的時候就好像拄著木頭。
安德烈反復(fù)深呼吸幾次,提起精神。
他本來已經(jīng)快要睡過去,沉溺在自己的思緒里開始走馬燈一樣回顧前半生,可是一聲船長又把他叫回來。
現(xiàn)在還不是去死的時候,拉撒路的船長怎么能拋下船員。
就算是西門那個混蛋,他也會在地獄的門口等著他過來。
地獄……多美的詞,人間也不過是地獄的倒影。
“船長?”士兵扶著他,等候命令。
安德烈再度清醒,快速的下達(dá)命令,安排幾個船員去合適的點(diǎn)位,準(zhǔn)備最后的決戰(zhàn)。
他覺得自己好像走在幻覺里,一會看到年輕時的朋友,一會看到貨倉里淌血的模樣。
安德烈想起半個世紀(jì)以前,在拉撒路還沒有沉沒的時候,那時候它還不叫拉撒路,而是一條很漂亮的大型游輪。
也是在這個船艙里,他作為普通水手和西門第一次見面,看見那個混蛋躲起來看書。
轉(zhuǎn)眼已經(jīng)七十多年了,游輪在大洋里沉沒,水手們上岸卻失去在陸地生活的能力。
拉撒路號最早的一批人,其實都是被時代拋棄的遺孤,固執(zhí)的守著在海上養(yǎng)成的一切,以質(zhì)疑和恐懼的目光看著陸地上,那些望不到盡頭的變化。
榮譽(yù)在時光里褪色,英雄成為小丑,后輩們也失去血性和勇氣。
舊有的一切都變了,男人沒有脊梁,女人丟掉廉恥,新的事物并不如預(yù)想中那么好。
“……船長!”
安德烈聽到有人在喊他,血與火在面前炸開,年輕人的骨肉稀碎的淋了他滿身。
槍械的咆哮,人的怒吼,肌肉和支撐生命的骨骼被撕碎……這些聲音像是隔了一層布。
他看到的所有東西,也都像是隔著屏幕,有種失真的感覺。
就在這無比模糊的世界里,忽然有清晰的腥臭味,森白的,殘留血絲的獠牙越長越大,幾乎要把整個視野覆蓋。
可是這張嘴忽然又遠(yuǎn)去,偏斜,轉(zhuǎn)而咬住一個眼熟的年輕人,把他撕扯成兩段。
而他自己,卻向旁邊踉蹌著,離整個世界越來越遠(yuǎn),隱約看見一家用烏鴉迎客的禮品店。
“……船長!”
安德烈清醒了,帶著無比的狂怒掙扎著動彈起來,強(qiáng)迫這具衰老又衰竭到極點(diǎn)的肉體去活動,去掙命,去廝殺!
可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模糊的循著肌肉的感覺,做著之前預(yù)設(shè)的,想過的動作。
他好像清空了左輪的子彈,又好像沒有,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怎么回事,視野就看到血染紅的天花板,滴落粘稠的液體。
周圍忽然安靜了,沒有槍炮聲,沒有人的怒吼和野獸的貪婪,只有海洋本身還在搖晃船體,隆隆的分不清是波濤還是雷鳴的聲音不斷回蕩。
“安德烈船長。”有個極有魅力卻相當(dāng)年輕的男聲在身邊響起。
安德烈勉強(qiáng)偏過頭,視線模糊,幾次眨眼之后,看到褐色的野獸趴在裹著肉的肋骨中間,它的鱗片全都脫落,身上有九個彈孔。
而野獸的旁邊,是一個神情憂郁的青年,他黑色的瞳孔里透著一種懊悔,原先干凈的禮服,現(xiàn)在染得半身是血。
是歌瑞爾的客人,那個年輕的小伙子,先前和他吵架,卻又救了他女兒的人,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的,叫羅素的家伙。
“啊……”老人張張嘴,“是我贏了嗎?”
“……我殺了它,我保護(hù)了我的船?”
青年先是沉默,把另一把銀白色左輪手槍藏在身后,無意識撥了一下空蕩蕩的彈巢。
周圍都是尸體,所有追隨安德烈的船員都死在這里,短短幾分鐘,一起落入地獄。
而安德烈本人凄慘的倒在尸體中間,被士兵們盛開的尸骨圍著,遠(yuǎn)比地獄的惡鬼還要猙獰。
羅素在短短的幾秒想過很多東西,他最后以平靜的語氣說:
“是的,安德烈船長,在我過來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被你殺了。”
“你保護(hù)了你的船,你的兄弟,還有你自己作為英雄的尊嚴(y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