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紗的光柱驟然坍縮,空氣中懸浮的微塵在余溫中翻滾,遲遲不肯落定。林小滿正將激光雕刻機后臺導出的數據包封存歸檔,指尖懸在確認鍵上方,遲疑片刻才輕輕收回,屏幕藍光映得她瞳孔泛著冷意。李雪梅頸側那道絲線狀的水痕早已干涸,她用指腹輕壓耳后,蠶形耳機內部突然傳來一陣低頻雜音,滋滋聲像是信號被暴力截斷后的余震,順著耳蝸爬進顱骨。
楊洛半蹲在修復臺前,握著“鏤月”刻刀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他用薄如蟬翼的刃口小心刮下臺面邊緣殘留的可食用墨水,混入隨身攜帶的魚鰾膠。淡黃色膠體在指尖泛著溫潤光澤,他將其均勻攤成薄片,精準貼在香云紗一側破損處。傳感器激活的瞬間,布面星點突然輕微顫動,無數微光匯成細流,齊齊指向工坊西北角的通風口。
“數據是從那里滲出去的。”他聲音低沉,目光銳利如刀。
三人默契地無聲移動。林小滿取下通風濾網,手指在夾層中觸到一枚冰涼的金屬物件。她緩緩取出,是枚古舊的機械懷表,黃銅外殼刻著“西園陸記”四字,表盤玻璃蛛網般碎裂,銹蝕的指針固執(zhí)地停在三點十七分。楊洛接過懷表翻轉,背面光潔無銘文,但玻璃內側的細密劃痕在光線下浮現(xiàn),竟組成一段河道輪廓——彎折角度與護版河支流某段完全吻合。
“這不是普通標記。”李雪梅將耳機貼近表殼,聲波解析程序瞬間啟動,“劃痕間距精確符合民國時期蘇州水道測繪標準。”
林小滿用激光雕刻機邊緣小心撬開后蓋。內部沒有復雜齒輪,只有一張微型全息膠片在惰性氣體中緩緩旋轉。淡藍色投影升起,一座石構老牌坊赫然顯現(xiàn),門額上“西園陸氏宗祠”五字筆力沉厚如古松,石柱雕龍雖已風化斑駁,但鱗爪輪廓依然清晰。當牌坊倒影落在香云紗表面時,影像突然扭曲了一瞬——倒影中的建筑輪廓竟與 NFT公司新總部完全重合,唯獨右側少了一根承重柱。
木門被推開的吱呀聲打破寂靜。吳伯端著油紙包站在門口,蒸騰的熱氣裹著甜香漫進來。他目光觸及懷表的剎那,手猛地一顫,油紙啪嗒落地,雪白的蟹粉湯圓滾出三顆,在地板上轉了半圈,恰好停在楊洛腳邊。
“這東西……不該活著出來。”他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死死盯著牌坊投影,“它該在火里燒干凈的。”
“您認識?”楊洛追問,指腹無意識摩挲著懷表邊緣。
吳伯沒有回答,視線膠著在牌坊石紋上。李雪梅突然將耳機頻率調至極低波段,捕捉到一段斷續(xù)聲波——竟是評彈《十美圖》的前奏,與王守拙那臺機械緙絲機日夜哼唱的曲調分毫不差。她迅速截取音頻,輸入香云紗邊緣的傳感器,布面星點立刻隨之共振,牌坊倒影的缺失承重柱位置緩緩浮現(xiàn)出一行虛影文字:“柱缺則偽,影正方真”。
吳伯喉結劇烈滾動,終于開口:“那是你爺爺十七歲救下的門派。陸家世代守護《工律通考》,半部孤本藏在祠堂地窖。當年洋行買辦要強征古籍,深夜放火夜襲。你爺爺拼死沖進去,背出兩個孩子——一個是你師父的師叔,另一個……是陸子昂的曾叔祖。”
楊洛手指猛地收緊,懷表邊緣深深壓進掌心。祖父生前從未提過這段往事,只含糊說是那夜救了“無名匠戶”。
“后來呢?”林小滿追問,指尖在終端上快速滑動。
“后來?”吳伯發(fā)出一聲冷笑,“陸家活下來的那孩子,帶著殘譜投了洋行。說什么‘手藝不值錢,得靠機器活’。你爺爺心善把他送走,結果他轉身就告密,說你爺爺藏了另一份《工律通考》副本。那場火……本該燒你家的。”
李雪梅突然抬手,將投影定格在牌坊倒影的 NFT大樓輪廓上。她調出城市建筑檔案,快速比對注冊圖紙與衛(wèi)星影像。圖紙中右側承重柱標注清晰,鋼筋型號都歷歷在目,但衛(wèi)星圖顯示該位置卻是空蕩蕩的缺口。現(xiàn)實與數據的詭異分裂,已悄無聲息持續(xù)了七十三天。
“他們改了地基結構。”她指尖點在屏幕缺口處,“但沒改注冊文件。”
楊洛將懷表放回修復臺,取出祖父留下的半塊梨木殘版。木紋斑駁如老人皺紋,年輪深處嵌著一道焦黑痕跡。他將殘版輕輕貼近懷表,木紋與石紋接觸的剎那,全息投影突然劇烈波動。那根“不存在的承重柱”在光影中轟然倒塌,露出其后一道銹跡斑斑的鐵門,門牌編號“1956-07”清晰可見。
林小滿立即調取 NFT公司地籍資料。公開記錄中,該地塊為商業(yè)用地,地基深度僅三層。她輸入編號“1956-07”,系統(tǒng)瞬間彈出警告:【該編號未錄入當前建筑檔案】。
“不是沒錄。”李雪梅將銀蠶絲 U盤插入終端,“是被覆蓋了。”
她調出 1986年蘇繡協(xié)會的舊檔案備份,再次輸入編號。屏幕突然閃出一段泛黃文字:“1956年工藝合作社舊址,地下工坊保留完整,禁止改建。”文件末尾,附有一張手繪結構圖——與投影中鐵門后的空間布局完全一致。
楊洛死死盯著那扇門。門縫中透出的光并非電燈,也不是數據投影,而是一種暗紅色的、帶著灼熱感的微芒。他忽然想起祖父燒版那夜,火舌舔過梨木版面時的聲響,低沉而持續(xù),像某種沉睡巨獸的呼吸。
“他們把工坊埋在下面。”他聲音發(fā)緊,“用我們的名字,蓋了他們的樓。”
林小滿調出激光雕刻機的軌跡數據庫,將“1956-07”編號與歷代匠人運刀模式匹配。系統(tǒng)剛啟動運行,屏幕突然跳出刺眼提示:【檢測到非授權訪問】。她瞬間切斷網絡,但后臺日志已清晰顯示,三分鐘前有外部 IP嘗試下載香云紗量子場數據。
“他們知道我們發(fā)現(xiàn)了。”李雪梅摘下耳機,發(fā)現(xiàn)耳廓內側凝結著一層薄霜。她用指腹輕輕抹去,霜花立刻化為細水,順著頸側蜿蜒流下,在鎖骨處聚成一點細碎寒光。
楊洛將梨木殘版收回密封盒,手指在盒蓋上停留片刻。盒內襯紙是祖父手寫的《護版契約》殘頁,其中一句被反復描黑:“紋斷則偽,心正則顯。”他想起懷表背面那行小字——“柱缺則偽,影正方真”。兩句話,相隔百年光陰,卻像是同一道密令的上下聯(lián)。
吳伯彎腰撿起油紙,將滾落的湯圓重新包好,輕輕放在修復臺角落。他沒再看那枚懷表,只對楊洛說:“你爺爺當年救了陸家,也救了自己。可有些人,活下來不是為了報恩,是為了反噬。”
楊洛默默點頭,將“鏤月”刻刀插回腰間刀鞘。刀柄突然微微震顫,生物傳感器提示有微量電流反向流入——并非攻擊信號,而是一種頻率校準,像是某種古老系統(tǒng)在嘗試識別他的身份。
林小滿關閉激光雕刻機電源,卻發(fā)現(xiàn)控制面板底層仍有一行小字閃爍:【同步頻率已記錄,等待響應】。她果斷按下清除鍵,字符瞬間消失,但三秒后又重新浮現(xiàn),位置精確偏移了 0.3毫米,恰好與“鏤月”刻刀的虎口老繭位置完美重合。
李雪梅將銀蠶絲 U盤拔出,接口處留下一道細小劃痕。她翻轉 U盤,發(fā)現(xiàn)金屬外殼邊緣多了一道刻痕——并非新劃的痕跡,而是原本就存在,只是之前從未顯現(xiàn)。刻痕形狀,是一個殘破的“陸”字篆體,與陸子昂西裝內襯紋路如出一轍,但最后一筆驟然斷裂,像是被利刃中途截斷。
楊洛伸手接過 U盤,拇指輕輕撫過那道斷痕。就在指尖觸碰的瞬間,懷表內的全息膠片突然瘋狂加速旋轉,牌坊投影劇烈扭曲,鐵門后的暗紅火光驟然增強,映得整個工坊墻壁都泛出血色光暈。
吳伯驚得后退半步,重重撞到身后的工具架。一把刻刀哐當掉落,鋒利的刀尖深深插進地板,仍在微微顫動,像是感知到了危險的脈動。
楊洛卻站在原地未動。他死死盯著那道躍動的火光,瞳孔在紅光中驟然收縮,突然明白了——那不是燈光,也不是投影。
是火。真正在燃燒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