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打著船舷，發出有節奏的嘩啦聲。鄭鴻逵站在“滄浪“號甲板上，咸澀的海風拂過面龐，帶走鹿兒島最后一絲氣息。夕陽將西邊的云層染成血色，仿佛預示著北方的戰火。
“大人，盧公公請您到艙內一敘。“親兵鄭大低聲稟報。
鄭鴻逵眉頭微蹙。離港半日，盧九德便急著見面，恐怕不只是為了寒暄。他整了整衣襟，手指下意識撫過腰間燧發手槍的冰冷槍柄，這才邁步走向船艙。
盧九德的艙室位于上層，寬敞明亮。鄭鴻逵剛推門而入，便見盧九德背對門口，正望著舷窗外漸暗的海面。聽到動靜，這位監軍緩緩轉身，臉上已無先前在租界時的倨傲神色。
“鄭將軍，請坐。“盧九德的聲音出奇地平和。
鄭鴻逵不動聲色地坐下，目光掃過桌上兩杯冒著熱氣的茶盞。盧九德竟親自為他斟茶？事出反常必有妖。
艙內一時寂靜，只有木料在海水擠壓下發出的吱呀聲。盧九德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突然開口：“鄭將軍可知，咱家為何專程南下尋你？“
鄭鴻逵心中一凜，面上卻淡然：“公公奉旨調兵，下官自當遵從。“
“奉旨？“盧九德忽然笑了，那笑容中竟帶著幾分凄然。他放下茶盞，從袖中取出那道黃絹圣旨，在燭火上輕輕一掠。火苗瞬間竄起，吞噬了明黃絹布。
鄭鴻逵瞳孔驟縮，右手已按在槍柄上：“盧公公這是何意？“
盧九德不答，反而起身，在鄭鴻逵驚愕的目光中——跪了下來。
“鄭將軍，咱家...有罪。“盧九德聲音顫抖，“這圣旨...是假的。“
艙內空氣仿佛凝固。鄭鴻逵腦中飛速運轉，各種可能性如走馬燈般閃過。他緩緩松開槍柄，沉聲道：“公公請起，有話慢慢說。“
盧九德卻不肯起身，抬頭時眼中竟有淚光閃動：“上月十五，建虜破居庸關，兵鋒直指京師。皇上急調各路兵馬勤王，卻唯獨...沒調你們鄭家水師。“
鄭鴻逵心頭一震。歷史上崇禎帝確實對鄭家有所猜忌，但沒想到危急關頭仍不愿調用這支海上力量。
“咱家在內書堂讀過幾年書，偷了空白圣旨出宮...“盧九德聲音越來越低，“偽造圣旨是誅九族的大罪，可咱家...實在不忍看京師陷落啊！“
燭光下，這位平日趾高氣揚的監軍竟顯得如此蒼老脆弱。鄭鴻逵忽然明白了什么——盧九德是真心為大明擔憂，不惜賭上性命和家族。
“公公請起。“鄭鴻逵這次伸手扶起了盧九德，“下官有一事不解。公公為何獨獨選中下官？“
盧九德拭去眼角淚痕，苦笑道：“因為滿朝文武，只有鄭將軍你...真有實力救駕。你在鹿兒島的作為，咱家都看在眼里。那些新式火器，那些訓練有素的水師...皇上不知道，但咱家知道。“
鄭鴻逵沉默良久。他本可以拒絕，可以繼續經營海外基業，靜待明朝滅亡后割據一方。但看著眼前這位孤忠老太監，他忽然感到一絲羞愧。
“公公放心。“鄭鴻逵終于開口，聲音堅定，“下官既已出兵，就不會回頭。京師之圍，鄭家必救！“
盧九德渾身一震，眼中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鄭將軍...此言當真？“
“當真。“鄭鴻逵點頭，“不過有兩個條件。“
“將軍但說無妨！“
“其一，行軍打仗，公公不得干涉；其二，此事過后，公公需在朝中為鄭家美言幾句。“鄭鴻逵目光炯炯，“下官要的不僅是赦免私自通商之罪，更要朝廷正式承認鄭家對東南海防的節制權。“
盧九德略一思索，重重點頭：“只要解了京師之圍，這些都不是問題。至于偽造圣旨一事...“他苦笑，“咱家的把柄都在將軍手里了，還怕什么？“
兩人相視一笑，艙內氣氛頓時輕松不少。鄭鴻逵忽然想起什么，從懷中取出一卷圖紙：“公公請看。“
盧九德展開圖紙，只見上面精細繪制著各種火器結構，有些他從未見過。“這是...？“
“下官在鹿兒島研制的燧發槍和改良火炮。“鄭鴻逵眼中閃過自信的光芒，“比紅毛夷的還要精良。有了這些，何愁建虜不退？“
盧九德手指顫抖地撫過圖紙，喃喃道：“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和喊叫聲。鄭鴻逵臉色一變，迅速起身拉開艙門：“何事驚慌？“
施瑯滿臉是汗地跑來：“四爺！前方發現船隊，看旗號...是杜朱安的海盜！“
鄭鴻逵的前鋒船只有三條，后續的船只因為需要保持隊列所以速度都慢不少，此時海盜見鄭鴻逵船少，便要上前劫掠。
鄭鴻逵一把抓起桌上的燧發手槍，冷笑道：“正好用這群海盜，試試咱們的新炮。“
海風驟急，吹散了天邊最后一抹晚霞。北方，戰爭的陰云正在聚集；而在這片海域上，一場意外的遭遇戰即將打響。
“全艦隊戰備！火炮就位！“
鄭鴻逵的吼聲穿透了甲板上的嘈雜。他三步并作兩步沖上指揮臺，從親兵手中接過黃銅望遠鏡。鏡筒中，十二艘雙桅帆船正借著漸強的東南風快速逼近，黑底紅字的“劉“字旗在桅頂獵獵作響。
“果然是杜朱安的人。“施瑯咬牙切齒，“這老狗投了清虜后越發猖狂了。“
鄭鴻逵瞇起眼睛。海盜船隊呈扇形展開，明顯是要包抄他們。這不是偶遇，而是有預謀的伏擊。他轉頭對傳令兵喝道：“發信號，變燕尾陣！主艦居中，福船兩翼展開！“
號角聲在海面上回蕩。二十余艘福船如同展翅巨鳥，迅速變換隊形。盧九德踉蹌著爬上指揮臺，臉色煞白：“鄭將軍，這是...“
“公公且在一旁觀戰。“鄭鴻逵遞給他一個望遠鏡，“正好讓您看看咱們的新式家伙。“
海盜船已進入三海里范圍。鄭鴻逵能清晰看到對方甲板上攢動的人頭，以及黑洞洞的炮口。他估算著風速和距離，突然高喊：“左翼炮艦準備——放！“
八門改良過的十二磅炮同時怒吼。炮彈劃破海面，在領頭海盜船周圍炸起沖天水柱。其中一發直接命中船艏，木屑四濺中，海盜船的速度明顯一滯。
盧九德倒吸一口涼氣：“這射程...比京營的火炮還遠！“
鄭鴻逵嘴角微揚。這些炮管經過冷鍛處理，內壁鏜得光滑如鏡，射程和精度都比這個時代的普通火炮高出三成。他繼續下令：“右翼準備——放！“
又是一輪齊射。這次兩發炮彈命中同一艘海盜船，將其主桅攔腰打斷。失去動力的敵船在海面上打橫，阻礙了后續船只的航線。
“好！“施瑯興奮地捶打船舷，“四爺，他們陣型亂了！“
但海盜們顯然久經沙場。剩余船只突然分散，從三個方向同時撲來。鄭鴻逵眉頭一皺——這是典型的狼群戰術，想靠數量優勢突破火力網。
“傳令，各船保持間距，火槍隊準備接舷戰！“
海浪越來越大，船只劇烈搖晃。鄭鴻逵緊握扶手，看到五艘海盜船已經突破炮火封鎖，逼近到不足半里的距離。對方甲板上，赤裸上身的漢子們揮舞著刀斧，發出野性的嚎叫。
“燧發槍隊，三段擊準備！“
三百名精銳火槍手迅速在船舷列隊。這些燧發槍取消了麻煩的火繩，采用鄭鴻逵設計的彈簧擊發機構，即使在潮濕的海上也能可靠運作。
“第一隊——放！“
震耳的槍聲中，沖在最前的海盜船上頓時倒下一片。還不等對方反應，“第二隊——放！“第二輪彈雨又至。海盜們顯然沒料到會遭遇如此密集的火力，沖鋒勢頭為之一滯。
“第三隊——放！“
三輪齊射過后，最近的海盜船上已無人站立。鄭鴻逵冷笑一聲，正要下令轉向，突然瞥見一艘體型碩大的三桅帆船正從海盜艦隊后方加速駛來。船艏猙獰的撞角在夕陽下泛著寒光。
“杜朱安的旗艦！“施瑯驚呼，“他要親自上陣了！“
鄭鴻逵心頭一緊。那艘船明顯改裝過，船體包著鐵皮，普通炮彈很難造成致命傷害。更麻煩的是，它正徑直朝“滄浪“號沖來，擺明要擒賊先擒王。
“左滿舵！炮口對準敵艦水線！“鄭鴻逵厲聲喝道。他轉向盧九德，突然問道：“公公可聽說過'炸裂炮'？“
盧九德茫然搖頭。鄭鴻逵已大步走向甲板中央，那里蓋著一塊油布。他猛地掀開布幔，露出一門造型奇特的青銅火炮——炮管比其他的要長但口徑卻更小。
“這是...“盧九德瞪大眼睛。
“這種炮射開花彈可以射得更遠。“鄭鴻逵親自調整炮口角度，“可惜只剩三發開花炮彈。“
海盜旗艦已進入一里范圍。鄭鴻逵瞇起一只眼，通過簡易瞄準具鎖定敵艦水線處的鐵皮接縫。他接過火把，在炮手們屏息凝神的注視下，點燃了引信。
“轟——“
炮彈旋轉著出膛，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眨眼間，敵艦右舷爆出一團火光，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二次爆炸——炮彈精準穿透鐵皮薄弱處，在船艙內引爆了火藥庫。
海面上騰起一朵巨大的火云。沖擊波甚至讓“滄浪“號劇烈搖晃起來。當濃煙稍散，只見海盜旗艦已斷成兩截，正在急速下沉。殘余的海盜船見狀，紛紛調轉船頭逃竄。
“追擊！別放跑一個！“施瑯興奮地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