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九年三月，沈陽城外的積雪開始消融，露出下面枯黃的草莖。寒風依舊刺骨，卻已不如嚴冬時那般凜冽。城內(nèi)的饑民蜷縮在墻角，眼巴巴地望著皇宮方向，仿佛那里會突然降下糧食。

清寧宮內(nèi)，皇太極站在窗前，目光越過宮墻，落在遠處灰蒙蒙的天際線上。他身后，范文程正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匯報著各地糧倉的存量。

“大汗，正黃旗存糧僅夠半月之用，鑲藍旗更是不足十日。蒙古科爾沁部答應(yīng)支援的牛羊，因雪災(zāi)至少要遲半月才能送達。“范文程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如重錘敲在皇太極心上。

皇太極的手指在窗欞上輕輕敲打，節(jié)奏緩慢而有力。“范先生，你說這糧食問題，是天災(zāi)還是人禍？“

范文程額頭觸地：“奴才不敢妄言?！?

“說。“皇太極轉(zhuǎn)過身，眼中寒光一閃。

“回大汗，去年征朝鮮所得糧餉，各旗分配不均。正紅旗、鑲紅旗獨吞三成，引起其他各旗不滿。如今各旗各自為政，寧可將糧食藏起來，也不愿互通有無。“范文程的聲音越來越低，“再加上薩哈廉貝勒之事...“

皇太極抬手制止了他繼續(xù)說下去。薩哈廉之死雖然震懾了反對勢力，但也加深了八旗內(nèi)部的裂痕。代善親手毒殺親子，岳托憤而出走，正紅旗和鑲紅旗人心浮動。

“登基大典準備得如何了？“皇太極突然問道。

范文程一愣，隨即明白大汗是要轉(zhuǎn)移矛盾：“回大汗，蒙古各部使者已陸續(xù)抵達，朝鮮使團三日后到。傳國玉璽已供奉于大政殿，只待吉日?！?

皇太極點點頭：“傳旨，三日后舉行登基大典。同時下令各旗整軍備戰(zhàn)，大典后立即南下?！?

“大汗英明！“范文程深深叩首，“以登基振奮士氣，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解決糧荒，一舉兩得。“

皇太極望向窗外，一片枯葉被風吹起，在空中打了幾個旋，最終落在宮墻上?！案嬖V多爾袞，讓他親自去請代善參加大典?！?

大政殿外，蒙古各部使者三五成群，低聲交談。他們身著華麗的皮袍，腰間掛著鑲金嵌玉的短刀，眼神中卻帶著審視和算計?？茽柷卟康膴W巴臺吉站在最前面，不時向殿內(nèi)張望。

殿內(nèi)，多爾袞正與多鐸低聲交談。

“哥，皇太極這是要玩真的？“多鐸皺眉道，“糧食都不夠吃了，還搞什么登基大典？“

多爾袞冷笑：“正因如此才更要稱帝。八旗現(xiàn)在一盤散沙，不找個由頭聚攏人心，不等明軍打來，我們自己就先餓死了。“

“那岳托那邊...“

“岳托不足為慮?！岸酄栃柌[起眼睛，“他雖有勇無謀，但也不傻。如今薩哈廉已死，代善又站在皇太極這邊，他一個人翻不起大浪。“

正說著，殿外傳來一陣騷動。多爾袞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代善身著朝服，緩步而來。這位曾經(jīng)的大貝勒面容憔悴，眼窩深陷，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身后跟著幾個正紅旗的巴牙喇，個個神情肅穆。

多爾袞迎上前去：“大貝勒安好。“

代善看了他一眼，目光渾濁：“十四弟不必多禮。大汗何在？“

“在內(nèi)殿與諸貝勒議事?！岸酄栃杺?cè)身讓路，“大貝勒請隨我來。“

穿過重重殿宇，代善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他知道，今日之后，大金——不，或許應(yīng)該叫大清——將迎來一個新的時代。而他，愛新覺羅·代善，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兒子，只為保全家族在這新時代的位置。

內(nèi)殿中，皇太極正與幾位漢臣討論登基儀式的細節(jié)。見代善進來，他立刻起身相迎：“大哥來了?！?

代善剛要行禮，被皇太極一把扶?。骸澳阄倚值?，不必如此?！?

皇太極拉著代善的手，走到殿中央懸掛的地圖前：“大哥請看，這是范先生最新繪制的遼東形勢圖。明軍在錦州、松山一帶增兵，顯然是防備我們南下?！?

代善盯著地圖，沉默不語。

“大哥，“皇太極的聲音低沉而誠懇，“我知道薩哈廉的事讓你傷心。但大金的未來，需要我們兄弟同心協(xié)力?！?

代善深吸一口氣：“大汗...不，陛下有何吩咐，臣萬死不辭。“

皇太極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登基大典上，我需要大哥代表諸貝勒，第一個向我行三跪九叩之禮?！?

代善身體微微一顫。三跪九叩，這是明朝臣子對皇帝的禮節(jié)。一旦他帶頭行此大禮，就等于承認皇太極的皇帝地位高于八旗共治的傳統(tǒng)。

“臣...遵旨?！按谱罱K低頭應(yīng)道。

登基大典前夜，沈陽城內(nèi)燈火通明。工匠們連夜趕制儀仗，巴牙喇們來回巡邏，防止有人破壞明日的大典。

岳托站在自己府邸的庭院中，仰望星空。他身后站著幾位同樣對皇太極不滿的貝勒和將領(lǐng)。

“岳托貝勒，明日真要讓他順利登基嗎？“一位甲喇額真低聲問道。

岳托冷笑：“登基？他配嗎？父汗創(chuàng)立八旗時說過，八家共治天下。如今皇太極要當皇帝，把我們其他旗主置于何地？“

“可是代善大貝勒已經(jīng)...“

“別提我阿瑪！“岳托猛地轉(zhuǎn)身，眼中怒火燃燒，“他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阿瑪了。他連自己的兒子都能殺！“

眾人沉默。夜風拂過，帶來遠處工匠敲打木器的聲音。

“那明日...“

岳托握緊腰間的佩刀：“明日見機行事。若有機會，我要讓皇太極知道，八旗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崇禎九年四月十一日，天剛蒙蒙亮，沈陽城內(nèi)就響起了震天的號角聲。大政殿前廣場上，八旗精銳列隊而立，旌旗招展。蒙古各部使者穿著盛裝，站在指定的位置。朝鮮使團則站在最外圍，神情復(fù)雜地望著這一切。

辰時三刻，鼓樂齊鳴?；侍珮O身著明黃色龍袍，頭戴飾有東珠的皇冠，緩步走向大政殿。他身后跟著代善、多爾袞等宗室重臣，再后面是范文程等漢臣。

岳托站在正紅旗的隊伍前列，冷眼旁觀。他注意到皇太極的龍袍樣式明顯模仿明朝皇帝，只是紋飾換成了游牧民族喜愛的圖案。這種既想保持女真?zhèn)鹘y(tǒng)又想效仿漢制的做法，讓他心中更加不屑。

大政殿內(nèi)，傳國玉璽被供奉在高臺上，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皇太極走到玉璽前，轉(zhuǎn)身面向眾人。

范文程高聲宣讀即位詔書：“...天命攸歸，朕承祖宗之烈，應(yīng)兆民之望，于今日即皇帝位，定國號曰大清，改元崇德...“

詔書宣讀完畢，按照事先安排，代善應(yīng)第一個上前行禮。全場目光都集中在這位大貝勒身上。

代善緩步出列，走到皇太極——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皇上了——面前。他深吸一口氣，撩起衣袍，緩緩跪下。

“臣，愛新覺羅·代善，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個響頭磕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代善的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浮現(xiàn)出薩哈廉臨終前的面容。一滴淚水無聲地滑落，消失在華麗的地毯中。

隨著代善帶頭，多爾袞、多鐸等宗室貝勒依次上前行禮。輪到岳托時，他站在原地不動，與皇太極四目相對。

殿內(nèi)氣氛驟然緊張。蒙古使者們交換著眼色，朝鮮使團則低頭掩飾臉上的驚訝。

皇太極面色不變，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立刻有巴牙喇上前，隱隱將岳托圍住。

代善轉(zhuǎn)頭看向兒子，眼中滿是警告。

僵持片刻后，岳托終于邁步上前，單膝跪地：“臣岳托，參見大汗?！八室獠皇褂谩盎噬稀暗姆Q呼，行禮也只是簡單的單膝跪地。

皇太極似乎并不在意，反而笑道：“岳托貝勒請起。朕知你性情耿直，正是我大清需要的將才。“

大典繼續(xù)進行。皇太極接受了蒙古各部使者的朝賀，宣布封賞。最后，他走到大政殿前的臺階上，面對廣場上的八旗將士。

“朕今日登基，不是終點，而是起點！“皇太極的聲音洪亮，在廣場上回蕩，“明朝無道，致使民不聊生。遼東饑荒，我大清子民食不果腹。而明國卻囤積糧草，準備攻打我們！“

八旗將士開始騷動，有人高喊“南下！南下！“

皇太極抬手示意安靜：“朕決定，十日后親率大軍南下，向明朝討還公道！搶回屬于我們的糧食！讓天下人知道，大清不是好欺負的！“

“萬歲！萬歲！“歡呼聲震天動地。

岳托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觀這一切。他知道，皇太極這一手玩得漂亮——通過對外戰(zhàn)爭轉(zhuǎn)移內(nèi)部矛盾，同時解決糧食危機。但他也注意到，皇太極宣布的南征大軍中，正紅旗被安排在最前線。

“想借明軍之手除掉我？“岳托心中冷笑，“沒那么容易?！?

大典結(jié)束后，皇太極回到清寧宮，召見了范文程和多爾袞。

“岳托今日的表現(xiàn)，你們看到了？“皇太極卸下沉重的皇冠，揉了揉太陽穴。

多爾袞點頭：“此人桀驁不馴，留之必為后患?！?

“不可。“范文程急忙道，“陛下初登大寶，若處置岳托，恐寒了八旗將士的心。不如...“

“不如讓他在戰(zhàn)場上為前驅(qū)？“皇太極接話道，眼中閃過一絲冷光，“傳旨，命岳托為先鋒，率正紅旗先行南下。多爾袞，你率正白旗緊隨其后?！?

多爾袞會意：“臣遵旨。“

范文程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深深一揖。

窗外，夕陽西下，將沈陽城染成血色?；侍珮O站在窗前，望著遠處操練的軍隊，輕聲道：“傳國玉璽在手，天命在我。這一次，我要讓明朝皇帝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天命所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