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芝龍領著鄭鴻逵穿過一排排晾曬的漁網，咸腥的海風里混著炊煙的味道。幾個赤膊的水軍正在摔跤，見二人過來連忙行禮。
“田川三郎！“鄭芝龍一聲喝。
人群中竄出個精瘦少年，約莫十七八歲，頭發隨意扎在腦后，曬得黝黑的臉上嵌著雙明亮的眼睛。他三步并作兩步跑來，立定時草鞋在沙地上蹭出兩道痕。
“姐夫！四哥！“少年咧嘴一笑，露出顆虎牙。
鄭鴻逵挑眉——這聲“四哥“叫得字正腔圓，竟是純正的閩南腔。
鄭芝龍拍拍少年肩膀：“這小子七歲就藏在我貨艙里偷渡來大明，在安海鎮長到十二歲才被發現。“他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我大夫人氣得要打斷他的腿，結果這小子連夜游到金門島躲了半個月。“
田川三郎不好意思地撓頭：“后來是姐夫劃著小船把我撈回來的...“
“說說你的來歷。“鄭芝龍突然正色。
少年立刻挺直腰板：“田川三郎，十七歲，平戶田川家第四子。長兄繼承家督，次兄出家為僧，阿姐嫁了姐夫。“他掰著手指數完，又用閩南語補充道，“俺六歲就跟著討海人學劃槳，九歲認得北斗星...“
鄭鴻逵聽得目瞪口呆——若非親眼所見，他絕不信這是個倭人。那口音活脫脫是個閩南漁村少年，連“俺“這種土話都用得自然。
“如何？“鄭芝龍得意道，“這小子在長崎當通譯時，連幕府奉行都分不出真假。“
田川三郎突然跪下：“四哥帶我去日本吧！我認得長崎所有暗礁水道，還知道今年島津家的私船航線！“
鄭鴻逵扶起少年，發現他掌心全是老繭，虎口處還有道陳年刀疤。
“大哥，你這是給我塞了塊寶啊。“鄭鴻逵笑道，突然捏住少年下巴，“但若讓我發現你...“
“俺要是敢耍花樣，“田川三郎眼睛都不眨，“就讓玄界灘的鯊魚啃俺骨頭！“
“這小子才多少歲，怎么這么想回日本？”
田川三郎的膝蓋還沾著沙粒，聞言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阿姐...還在平戶城下町住著。“他喉結滾動了下，“上次托商隊帶信，說生場大病...“
鄭鴻逵注意到少年說這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那柄短刀——刀柄纏著褪色的紅繩，顯然是女子手藝。
鄭芝龍突然踹了腳沙地：“滾去收拾行李！把你那堆破海圖都帶上！“
少年如蒙大赦，跳起來一溜煙跑了，草鞋在沙灘上踢出一串飛揚的沙粒。
“還在擔心？“鄭芝龍瞥了眼若有所思的鄭鴻逵，“幕府去年剛修訂的《鎖國令》——私自出海者回國立斬。“他冷笑一聲，“這小子比誰都清楚，他敢踏足日本，就只有跟著鄭家船隊這一條活路。“
遠處傳來少年興高采烈的吆喝聲，正在指揮水手搬運一箱箱航海器具。
鄭鴻逵突然笑了：“大哥這是給我上了道雙保險啊。“
“記住，“鄭芝龍壓低聲音，“到長崎先找島原的荷蘭商館，三郎認得他們的瞭望手。“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至于平戶那邊...讓他遠遠看一眼親姐就夠了。“
海風突然轉烈，吹得晾曬的漁網嘩啦作響。鄭鴻逵望著正在桅桿上靈活攀爬的少年身影。
“在海上漂泊的人，都是斷了根的浮萍。“
兄弟二人沿著石板路緩步前行，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面上。鄭芝龍隨手扯了根路邊的狗尾草叼在嘴里，忽然壓低聲音：
“盧九德這老狐貍，在碼頭等了半個時辰了。“
鄭鴻逵順著方向望去，只見百步外的涼亭里，一個身著絳紫蟒袍的身影正慢條斯理地品茶。盧九德似乎察覺到視線，遠遠地拱手致意，卻仍端坐不動。
“倒是會擺譜。“鄭鴻逵冷笑，“大哥，這人...“
“貪是真貪，精也是真精。“鄭芝龍吐掉嚼爛的草莖，“去年他收了我三萬兩，轉頭就把福建水師的布防圖賣給了荷蘭人。“
鄭鴻逵瞳孔一縮：“那還留他？“
“急什么？“鄭芝龍輕笑，“那圖上的炮臺位置...全是反的。“
二人相視一笑，驚起檐下幾只麻雀。
“鄭四爺！久仰久仰！“盧九德起身相迎，白凈的臉上堆滿笑容，“早聽說鄭家老四一表人才，今日一見...“
他忽然湊近，帶著脂粉香的手帕在鄭鴻逵肩上輕輕一拂：“海風大，都落灰了。“
鄭鴻逵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盧公公親自等候，折煞在下了。“
“應該的！“盧九德蘭花指一翹，“兵部催得緊，咱家也是沒法子...“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嘛...十五那天的潮水最好。“
鄭芝龍挑眉：“哦？欽天監算的？“
“哪能啊！“盧九德捂嘴輕笑，“是咱家養的那對綠毛鸚鵡說的——它們最近總往東邊飛呢！“
三人各懷心思地笑起來。涼亭角落，盧九德的小太監正埋頭記錄，毛筆在“十五吉時“幾個字下面重重畫了兩道墨杠。
鄭芝龍給二人引薦后便離開，著手布置船務去了。
鄭芝龍拱手告退后，盧九德蘭花指一翹，示意小太監換上新茶。瓷盞輕碰的脆響中，他忽然嘆道：“游擊這趟差事辛苦啊，既要剿倭，又要防著紅毛鬼...“
鄭鴻逵端起茶盞，借著氤氳熱氣遮掩表情：“為朝廷效力，不敢言苦。“
“聽說游擊在揚州日進斗金？“盧九德話鋒一轉，指尖在石桌上畫著圈，“這水路上的買賣...當真如此肥厚？“
“水上運貨比陸路量大，順流而下時又比陸路快上不少，自然是多些利潤。”
“那這趟多勞煩鄭游擊多多提攜咱家啦。”
鄭鴻逵察覺到這盧公公話里有話，放下茶盞時已換上愁容：“公公有所不知，這趟全是兵船，統共就帶了二十匹綢緞壓艙。“他掰著手指算道，“火炮要錢，火藥要錢，五百水師人吃馬嚼...“
盧九德突然探身，脂粉味撲面而來：“咱家聽說，倭國的白銀...遍地都是？“
“嗨！“鄭鴻逵拍大腿，“可不是嘛！去年島津家一艘商船就載回三萬兩。“他忽然壓低聲音，“可惜這回...本錢不夠啊。“
茶盞“咔“地一響，盧九德的指甲在釉面上刮出細痕：“鴻逵可有把握？“不知不覺間已是換了稱呼。
“有把握也是無用，自家本就缺本錢。“鄭鴻逵苦笑，“要是有這筆錢，換回的倭銀少說翻三番...“
亭外突然傳來鸚鵡尖利的叫聲：“吉時！吉時！“盧九德猛地站起，絳紫蟒袍掃翻了茶盞。
“四爺且慢走！“他急走兩步又回頭，臉上肌肉抽搐著，“容咱家...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