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東關碼頭，天剛蒙蒙亮。肉市早已開張，腥咸的風里混著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鄭鴻逵蹲在青石板上，手指戳進豬肋排的肥膘里，白花花的油脂立刻沾了滿手。
“四爺好眼力！“肉販子王屠戶甩著油圍裙，“這可是今早現宰的江都黑豚...“
“多少文？“鄭鴻逵打斷他，順手扯過塊麻布擦手。
“您要整扇的話...“王屠戶眼珠一轉，“算您八錢銀子。“
跟在后面的鄭福立刻“嘖“了一聲：“上個月才六錢！“他故意用閩南話嘀咕，“這刀快得能刮海風了。“
鄭鴻逵不緊不慢拔出匕首，刀尖順著豬脊劃開條細縫：“肉色發暗，至少擱了半夜。“刀身突然往下一壓，“這里，淋巴都沒摘干凈。“
王屠戶額頭冒汗：“那...七錢？“
“五錢。“鄭鴻逵把銀子“啪“地釘在案板上，“再加兩副下水。“
“這哪成啊！“王屠戶急得要拔刀，卻發現鄭鴻逵搶先一步扶著他的手。鄭鴻逵單手按著刀柄，似笑非笑：“我量大，你價給的好我以后天天來你這買。“
王屠戶咽了口口水沒講過講價講的那么橫的都不給自己還價的余地。“那不成...這我得虧了老本了。.
.......
最終六錢銀子成交時，鄭福正指揮伙計把二十只活鴨趕進竹籠。鴨販是個精瘦老漢，竹竿似的胳膊上滿是抓痕。
“老丈，“鄭鴻逵突然按住籠門，“你這鴨喂的什么料？“
老漢一愣：“自然是麩皮拌...“
“放屁！“鄭鴻逵突然掐住只鴨子的嗉囊，擠出些暗綠色糊狀物，“水藻都還沒消化，分明是今早現從瘦西湖撈的野鴨！“他甩手把鴨子扔回籠里，“鄭福，去報官，就說有人販禁獵的官湖...“
“三文一只！“老漢撲通跪下，“老爺饒命！“
日頭爬過文昌閣時，鄭鴻逵站在滿載的船頭，看伙計們清點貨物：兩扇豬肉、一頭活豬、三十只活雞、二十只野鴨，外加半筐討價還價搭的鴨蛋。
鄭福捧著賬本咋舌：“省下足足四兩銀子，夠再買頭牛犢了。“
“記住，“鄭鴻逵望著波光粼粼的運河，“買東西砍價就是賺，做生意少賺就是虧。“
“是極，您這身價巨億的連這幾文錢的利也爭。”鄭福想起剛才扯著嗓子不顧形象在數落王屠戶的豬時，四爺脖子上的青筋都往外冒。
鄭鴻逵的船靠岸時，鄭莊的碼頭上已站滿了人。織坊的機杼聲隔著老遠就能聽見，林財拄著拐棍，正指揮著幾個莊戶加固新修的籬笆圍墻。莊子外支起的粥棚冒著熱氣，十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捧著粗陶碗，眼巴巴地等著分食。
“四爺回來了！“有人喊了一嗓子，莊戶們紛紛放下手里的活計，圍攏過來。
鄭鴻逵跳下船板，靴底碾碎了幾顆河灘上的碎螺殼。
他掃了一眼正在操練的新兵——十幾個青年排成歪歪扭扭的隊列，手里的短槍刺得七零八落，草人身上的稻草被戳得四處飛散，活像一群打架的麻雀。
“張順！“鄭鴻逵皺眉喝道，“你這練的什么兵？“
張順小跑過來，抹了把汗：“四爺，這些小子底子薄，得慢慢來......“
“沒時間慢慢來。“鄭鴻逵打斷他，轉頭對船上的伙計揮手，“把東西都搬下來！“
幾個壯漢扛著木籠走下跳板，籠子里肥豬哼唧，雞鴨撲騰，頓時引得眾人嘩然。
“今日加餐。“鄭鴻逵高聲宣布，“但——“他目光掃過那群站沒站相的新兵，“得看本事吃。“
“把他們都拉出來，列隊！！”
莊前的空地上，二十名新兵排成三列。施瑯站在最前排，背挺得筆直，可身旁幾個同齡人卻歪歪斜斜，時不時偷瞄不遠處架起的大鐵鍋——廚娘正將整扇豬肉剁成塊，丟進滾水里，油脂的香氣混著蔥姜的辛香飄過來，勾得人喉頭滾動。
“站直了！“鄭鴻逵拎著馬鞭在隊列間巡視，“肩膀后張！腰桿挺起來！“鞭梢突然點在某個塌腰的青年背上，“你，出列！“
被點中的青年漲紅了臉：“四爺，我、我就是腿麻......“
“腿麻就滾去跑圈！“鄭鴻逵厲聲道，“十圈！跑不完別想吃飯！“
隨著日頭漸高，不斷有人因搖晃、擦汗甚至咽口水被揪出隊列。
到后來，連張順都忍不住挪了挪發麻的腳，卻被鄭鴻逵瞪了一眼：“教頭帶頭偷懶？加跑五圈！“
施瑯的額頭沁滿汗珠，順著鼻尖滴在干裂的泥地上。他盯著前方燉鍋里一塊帶血的豬骨，此刻正被蒸騰的熱浪烘出腥甜的氣味。
他生怕這帶血這塊翻不下去，待會吃的時候還是生的。
木柵欄筆直的矗立在莊子外，冬日的太陽曬久了也顯得毒辣起來，飯香隨著風往眾人鼻子不要名的吹。
.......
“開飯！“
鄭鴻逵的喝令將施瑯的思緒拽回。他這才發現，原先二十人的隊列只剩九人還站著，其余的不是癱坐在樹蔭下喘氣，就是還在莊子外圍踉蹌蹌地跑圈。
熱騰騰的燉肉被舀進粗陶碗，金黃色的油花上漂著翠綠的蔥花。鄭鴻逵親自給站到最后的九人分肉，輪到施瑯時，特意多夾了塊帶脆骨的肋排。
跑完圈的失敗者們回來時，鍋里只剩些碎肉和湯底。一個瘦高青年突然撲向同伴的碗：“你碗里還有塊肥的！“兩人扭打間撞翻了飯桌，肉湯潑了一地。
鄭鴻逵冷眼看著，直到有人為搶半片豬肝撕破了衣領，才猛地將佩刀拍在桌上：“搶食的，再加跑十圈！“
暮色降臨時，施瑯看見那幾個累癱的青年湊在窩棚后分食一團發黑的雜糧餅。他猶豫片刻，走過去把自己的肋排掰成幾塊。
鄭鴻逵伸出手擋住，“吃的要靠自己爭，他們這回爭不到，是他們沒本事，下回你爭不到可不會有人憐憫你。”
“下次......“那個搶食的瘦高青年嚼著肉，聲音含糊，“老子死也要站到最后。“
莊子深處，鄭鴻逵站在曬場邊啃著豬蹄。張順一瘸一拐地過來：“四爺，是不是太狠了？“
“狠？“鄭鴻逵吐出骨頭，“海上遇到風暴時，連尿都得省著喝。“他望向那些連油湯都舔干凈的碗，“餓過才知道，站直了比趴著吃得飽。“
“要恨就恨自己天生命賤，命賤就更要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