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未明,雞鳴三遍未歇。
周銳已早早起身,趕至總坊署后院的演武場。
他站在隊伍末尾,跟隨護坊隊的師兄們一同進行每日的“氣血操練”。
這套操練并非精妙武學。
更像是一套活動筋骨、調(diào)勻呼吸的體操。
但持之以恒,對打熬氣力、通暢血脈卻大有裨益。
周銳心無旁騖,一呼一吸間,感覺體內(nèi)氣機比昨日更為活潑、順暢。
在四肢百骸間緩緩流淌。
一套操練完畢,范大成恰好巡視到此。
見周銳收勢時氣息沉穩(wěn),不似初學者那般散亂。
便隨口點評一句:
“不錯,氣息比昨天又穩(wěn)了點。”
范大成走過來,手里還拿著條擦汗的巾子。
一邊擦著額角,一邊搖頭嘖嘖。
神色里還帶著點昨夜沒散盡的余悸。
“周銳啊……”他壓低聲音,湊近一步。
“昨晚那事,我今兒一睜眼就開始后怕。
那可不是普通私貨,是官鐵啊!
柱首爺是護了咱一把,可這事要真?zhèn)鞒鋈グ朦c風聲……
他話沒說完,只是看著周銳正平靜地活動筋骨,實在忍不住:
“說真的,我還以為你今天會睡不著、心慌氣短。
沒想到你還能跟沒事人似的在這兒扎馬步。我是真服你。”
周銳笑了笑:
“讓范兄見笑了。
柱首爺昨晚不是說得明明白白么?
‘不入檔,不傳耳’,咱們就聽話點,別自個兒嚇自個兒。
橫豎事都過去了,咱留著這條命,還得練拳打鐵,踏實過日子。”
范大成“哼”了一聲:
“你說得輕巧。要不是柱首爺脾氣倔。
還真不敢賭這一把……行吧,不提了不提了。”
看來周銳還不清楚柱首爺在這嶺南縣的地位。
郭家有著上百人的鐵坊,還與鐵器商販,門派代表,軍中人物有往來。
雖無官身,可遠要比一般富戶更有地位。
縣令、都頭等有時都得以禮相待。
徐慶元這種級別的牙行,說被抄就被抄。
就更別提像周家這樣的作坊了。
范大成搖搖頭,不再去想昨夜的事情。
他見周銳短時間的提升竟然這么快,便笑著拍拍他的肩:
“倒是你,最近練得真快。
瞧你站樁那架勢,比我當年可利索多了。
是不是早就過了‘煉皮’那道坎兒?”
“嘿嘿,范兄別笑我。
可能我這張皮天生糙點。
打鐵打慣了,筋骨結實點。
至于拳法,還是你和幾位師兄教得好,我就照葫蘆畫瓢。”
他腳步一沉,忽地一拳推出,空氣中頓時炸起一聲低悶的“噗”響。
像一口厚鐵鍋被重錘砸中,拳風裹著力道而出。
雖未盡力,卻已露崢嶸。
范大成“咦”了一聲,眼睛都亮了:
“這拳!你小子果然摸到‘煉皮’的邊兒上了吧?
這力道,哪是‘照著練’能有的。
拳出如雷,斷岳拳的勁兒被你吃透七八分了!”
周銳收拳,笑著搖頭:
“不敢不敢,大哥高看我了。
我覺得這拳法雖猛,還差點意思,像是內(nèi)勁還沒融進骨血里。
我這兩天也在琢磨別的法門,想調(diào)調(diào)氣、養(yǎng)養(yǎng)筋。
不過也就剛摸到門檻,連名字都不曉得,暫時不敢聲張。”
范大成哈哈一笑,擺擺手:
“你啊,藏得可真深。
不過也好,咱學拳不就是為練命、練骨氣?
啥時候真練出花來,到時候你再指點我一二就成。”
這形意拳是銘文所得,與行會所傳的斷岳拳路數(shù)截然不同。
內(nèi)外兼修,更為精妙。
還是暫時不宜聲張。
而且,“習得物主之技”這個能力,將來或許還有更多妙用。
得小心藏著,作為自己的底牌。
范大成聽他如此說,只當他是悟性高,又肯鉆研。
并未深究,反而更加欣賞。
雞鳴三遍已過,晨光熹微。
演武場上的師兄弟們結束了晨練,正三三兩兩準備散去。
或回家開爐,或去吃早點。
就在此時,一名總坊署的小執(zhí)事腳步匆匆地從門那邊跑了過來。
手里還舉著兩張剛寫好的告示。
“各位師兄弟留步!留步!”
小執(zhí)事高聲喊道:
“總坊署有兩則重要告示。
柱首爺親令,王執(zhí)事督辦,即刻張榜,通告全營!”
眾人聞言,紛紛停下腳步,好奇地圍攏過來。
小執(zhí)事清了清嗓子,展開第一張告示,大聲念道:
“經(jīng)查,鐵爐坊牙行徐慶元,平日勾結官差,魚肉鄉(xiāng)里,橫行霸道。
更以卑劣手段強奪散戶坊契。
嚴重擾亂鐵匠營經(jīng)營秩序,敗壞行會聲譽!罪證確鑿!
即日起,由官府聯(lián)合本行會,正式查封鐵爐坊及其名下所有相關產(chǎn)業(yè)。
一應資產(chǎn)全部凍結,聽候處置!
徐慶元本人已畏罪潛逃,官府與行會正聯(lián)合發(fā)出海捕文書,全力追緝!
其余所有牽涉此案、助紂為虐者,行會將陸續(xù)提審。
一經(jīng)查實,嚴懲不貸,絕不姑息!”
此公告一出,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如同滾油入水,瞬間炸開了鍋!
“什么?!鐵爐坊被封了?!徐扒皮那老狗……跑了?!”
“蒼天有眼啊!他平日里做的那些腌臜事,終于到頭了!”
“那些被他強占的坊契……是不是能拿回來了?!”
“聽說……聽說昨夜徐府就出了大事,只是沒人敢說……”
議論聲、叫好聲、咒罵聲響成一片。
周銳與范大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了然。
柱首爺果然雷厲風行!這一手,快、準、狠!
既除了鐵匠營一大害。
也借官府之手,名正言順,震懾了所有宵小之輩。
只是……“畏罪潛逃”?
恐怕事情沒那么簡單。
不等眾人從震驚中完全平復,小執(zhí)事又展開了第二張告示:
“昨夜三更,有更夫于城北破絮巷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男尸,身中數(shù)創(chuàng)。
經(jīng)官府初步勘驗,已確認死者正是牙行商人徐慶元!
據(jù)現(xiàn)場痕跡推斷,疑為外地流竄作案之‘山賊’劫財害命所致。
近來城中治安不靖,偶有不明身份之‘山賊’出沒。
請各位街坊百姓提高警惕,夜間出行務必小心!
本行會護坊隊即日起將加緊巡邏。
夜禁時限亦將從嚴執(zhí)行,望各位遵照!”
第二則公告如同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方才的喧騰。
徐慶元……死了?!還是被“山賊”所殺?
人群再次嘩然,這次卻多了幾分驚懼和不安。
“徐扒皮死了?被山賊殺了?真的假的?”
“天吶,這嶺南縣什么時候這么不太平了?”
“這‘山賊’也太猖狂了吧!
光天化日……呃,深更半夜就敢在城里動手?”
徐慶元……就這么死了。
不是官府拿捕,也不是亡命天涯,而是死在暗巷之中。
還被安了個‘山賊劫殺’的由頭。
這……未免也太直接了些。
周銳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畢竟少了一個處心積慮要對付自己的大麻煩。
柱首爺和縣衙聯(lián)手,要扳倒徐慶元,意圖很明顯。
查封鐵爐坊,凍結產(chǎn)業(yè),讓他身敗名裂,這都合乎他們的行事邏輯。
可直接派人暗殺……顯得有些粗暴的手段?
不像是柱首爺那等老謀深算之人會選擇的。
他行事,向來是雷霆萬鈞,卻也講究名正言順,不留太大的把柄。
萬一真有這么一伙無法無天的山賊流竄到了嶺南?
連徐慶元這樣的地頭蛇,家財萬貫。
又與官府有牽扯的人物,他們都敢劫殺。
那這伙山賊的膽子和實力,得有多大?
嶺南縣周邊山林密布,出幾股悍匪也不足為奇。
若真是如此,那這嶺南縣的安寧,怕是要比我想象的更脆弱。
接下來這幾日還是不要去見那私鐵販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