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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勸降書驚破塞上月 金刀血冷照孤臣心

洪武三年四月初七,陰山余脈的砂礫被狂風吹成黃色的怒濤,拍打著沈兒峪口的元軍大營。三十六座牛皮帳篷組成的中軍壁壘間,巡夜士兵的羊皮燈籠在風中明明滅滅,像極了草原上瀕死的磷火。

王保保盯著案頭那封用火漆封印的信函,朱漆盤龍紋在牛油燭下泛著暗紅光澤,仿佛凝固的血跡。這是第三封來自朱元璋的勸降書,比前兩封多了幅江南絲絹,金粉書寫的“識時務者為俊杰”七字在燭光里流轉,像漢人戲臺上涂著金粉的奸臣臉譜。

“大帥,哲哲臺吉求見。”親衛的通報驚破帳中死寂。

進來的老者年逾六旬,褪色的貂裘裹著瘦骨嶙峋的身軀,腰間銀刀的梵文刻痕已被歲月磨平,唯有刀柄處“忠勇衛”三字仍隱約可見——那是至正二十五年元順帝親賜的令牌。彼時大元王朝尚未分崩離析,察罕帖木兒的義子王保保正以“擴廓帖木兒”之名威震中原。

哲哲臺吉尚未開口,帳外突然傳來激烈爭吵。千戶鄂爾多撞開帳門,鐵盔下的臉膛因暴怒漲成絳紫色,腰間彎刀已出鞘三寸:“末將請率鐵騎兵夜襲明軍水寨!趁他們立足未穩——”

“住口!”王保保按住劍柄的手青筋暴起。三天前,明軍借著西北風往元營拋擲三十車羊骨,那白骨在月光下堆成慘白的小山;夜間又令降卒敲著銅盆高唱《鳳陽花鼓》,“說鳳陽,道鳳陽……”的調子混著黃河冰裂聲,此刻仍在耳畔嗡嗡作響,像無數螻蟻啃噬腦髓。

哲哲臺吉趁機遞上密報,羊皮紙上用蒙古文歪扭寫著:“甘州守將阿速臺已遣其子入明軍大營,約以五月望日獻城……”字跡在燭光下微微發顫,不知是書寫者年邁手抖,還是帳外狂風作祟。王保保突然想起去年冬天,阿速臺曾在亦集乃路宴會上為他表演過喉口吞刀,那柄精鐵彎刀上還刻著“長生天庇佑”的回鶻文。

帳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當——當——”兩聲驚起宿鳥。王保保起身走到帳口,望著遠處明軍大營的點點燈火,忽然想起三年前太原之戰,朱元璋的大將徐達就是用這樣的火光照亮了城墻。他摸了摸腰間的“蒼狼”彎刀,刀鞘上鑲嵌的第三顆寶石已在蘭州突圍時失落,露出下面斑駁的血銹——那是用一百零八個明軍千戶的血淬過的。漢人方士說這樣能避刀箭,可如今看來,不過是草原巫祝的騙術。

“大帥,軍中缺糧已三月,戰馬瘦得啃草根……”哲哲臺吉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風卷走的殘燭,“連怯薛軍都在傳,漢人皇帝給歸降者都封了三品武官……”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沉悶的號角聲。王保保瞳孔驟縮——那是明軍夜巡的海螺號,三長一短,正是徐達慣用的警戒信號。他猛地轉身,卻見哲哲臺吉的目光落在案頭的勸降書上,蒼老的眼角泛起水光,不知是風沙迷眼,還是想起了大都陷落時被焚毀的家宅。

子時三刻,營火漸次熄滅,唯有中軍帳的牛油燭仍在跳動。王保保獨坐在虎皮椅上,聽著黃河冰面開裂的轟鳴,恍若回到至正十八年的大都演武場。那時父親察罕帖木兒正用蒙古刀削蘋果,果肉旋轉著落下,宛如一輪青色的月:“擴廓,刀要穩,心要狠,方能守住祖宗基業。”

帳外傳來急促的靴聲,他手按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進來的是副帥哈剌章,錦袍上繡的海東青少了只爪子,顯然是翻墻時被木刺勾破的。這位昔日的怯薛軍統領此刻滿頭冷汗,腰間箭囊歪在一側,露出半截雕翎箭:“大帥,今夜已有三撥人往明軍方向去了,其中……其中有怯薛軍的百夫長……”

忽聞帳外兵器相撞聲。王保保掀開帳簾,只見鄂爾多被綁在中軍旗桿上,左頰高高腫起,嘴角淌著混著血沫的唾液。周圍圍著十幾個將領,百戶長阿哈出握著馬刀,刀刃上還沾著半根斷發——正是三天前哭著要為兒子報仇的那個中年人,其子在定西之戰中被明軍火器炸成肉泥。

“大帥!”鄂爾多吐掉一顆帶血的臼齒,“他們要獻營投降!說什么‘留得青山在’……”人群中有人移動腳步,火把照亮千戶阿拉坦的臉,他耳垂上的東珠墜子輕輕晃動,那是王保保去年賜給他的婚禮賀禮。

王保保的彎刀出鞘三寸,寒光映得眾人后退半步。哈剌章伸手欲攔,卻見大帥眼中閃過狼一般的綠光——那是至正二十三年大都保衛戰時,面對劉福通紅巾軍決堤洪水時的眼神。遠處明軍的夜巡火把在山梁上蜿蜒,如一條吐著信子的赤練蛇,正緩緩逼近這孤立無援的蒙古大營。

“哲哲臺吉,你也這么想?”王保保忽然轉身,盯著跪坐在帳角的老者。

哲哲臺吉渾身發抖,銀刀“當啷”落地,刀柄上的“忠勇”二字在月光下顯得諷刺:“大帥,草原的狼被逼到懸崖時,也會夾著尾巴……”

彎刀破空聲比流星更快。哲哲臺吉的話戛然而止,喉間涌出的鮮血噴在朱元璋的勸降書上,金粉寫的“俊杰”二字頓時暈開,化作一團模糊的暗紅。哈剌章驚呼一聲后退,踩斷了帳中取暖的羊骨,發出令人牙酸的脆響。

鄂爾多瞪大雙眼,看著哲哲臺吉的尸體緩緩倒地,銀刀令牌滾到自己腳邊。帳中死寂如墳,唯有牛油燭芯“噼啪”爆裂,火星濺在絲絹上,燒出一個焦黑的孔洞,像極了大都城墻被紅巾軍攻破的缺口。

“還有誰要降?”王保保的聲音像冰原上的北風,彎刀在火把下劃出冷冽的弧光。

阿拉坦突然跪下,東珠墜子磕在凍土上碎成兩半:“大帥,軍中戰馬只剩三成,箭矢不足五日之用……”話音未落,鄂爾多突然發力,掙斷綁繩撲向阿哈出,兩人在泥地里扭打起來,濺起的泥漿糊住了哲哲臺吉未瞑的雙眼。

五更天,啟明星在天際孤獨閃爍。王保保坐在哲哲臺吉的尸身旁,用刀尖撥弄著那枚銀刀令牌。親衛們在帳外挖坑的聲音隱約傳來,鐵鍬撞擊凍土的“咚咚”聲,與昨夜的銅盆聲竟有幾分相似。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蒙古人可以失去戰馬,失去草場,但不能失去骨氣。”可如今,骨氣能擋住明軍的神機營嗎?能讓離散的部落重歸大帳嗎?

哈剌章抱著一捆文書進來,每張羊皮紙上都蓋著各營的虎頭印——那是效忠黃金家族的標志,如今卻成了叛逃者的花名冊。“這是今夜要叛逃的名單,共七十四人……”他的聲音低沉,像在念誦超度亡靈的經咒,“其中有怯薛軍統領,還有……還有您的表弟帖木兒不花。”

帳簾突然被風掀起,一支羽箭“噗”地釘在柱子上。王保保扯下箭桿上的紙條,鄂爾多的字跡力透紙背:“明軍后營空虛,可趁夜火攻!末將愿為前驅……”他盯著“火攻”二字,想起太原之戰中,徐達正是用火攻燒了他的精銳騎兵。火苗在火盆中騰起,將紙條卷成灰燼,照亮了他眼角深深的皺紋——那是二十年來轉戰南北刻下的年輪。

帳外傳來戰馬的嘶鳴,不知是誰的坐騎在啃食凍硬的草根。王保保摸出懷里的銀酒壺,酒液剛碰到嘴唇就凝成冰碴——塞北的春夜,終究比江南的冬更冷。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南京城外,朱元璋曾派使者送來熱酒,酒壇上刻著“英雄相惜”四字,如今看來,不過是漢人帝王的權術而已。

“傳令下去,”他的聲音像凍裂的弓弦,“把所有漢人參謀集中到中軍帳,沒我的命令不準離開。”哈剌章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點頭,腰間的牛皮水袋蹭過門框,發出干裂的聲響——那水袋還是徐州之戰時繳獲的明軍物資,如今竟成了元軍的標配。

王保保站起身,踩著哲哲臺吉的血漬走到帳口。東方既白,沈兒峪的群山在晨曦中露出鐵青的輪廓,像一群蹲伏的餓狼。他解下“蒼狼”彎刀,用哲哲臺吉的貂裘擦去刀身上的血跡,刀鋒映出自己的臉——曾經棱角分明的少年將軍,如今已鬢角染霜,眼神里盡是疲憊與不甘。

遠處傳來明軍的晨號,悠長而清亮,如同漢人書院的晨鐘。王保保握緊刀柄,指腹摩挲著刀鞘上殘缺的寶石——或許,這就是末代名將的宿命:既要守住黃金家族的榮耀,又要在歷史的洪流中尋找最后的尊嚴。他抬頭望向天際,啟明星已隱沒在霞光中,新的一天,又將是一場生死之戰。

帳內,哲哲臺吉的尸身漸漸僵硬,銀刀令牌上的“忠勇”二字,在朝陽中泛著冷寂的光。而帳外,黃河冰面的開裂聲愈發密集,仿佛是大地在為即將消逝的王朝悲鳴。

卯時三刻,明軍大營的炊煙準時升起。徐達站在瞭望臺上,看著元營方向騰起的幾縷薄煙,像垂死之人的嘆息。副將常茂遞來一碗熱粥,碗沿結著層油皮:“昨夜元營殺了不少人,咱們的細作說,王保保把降將的腦袋掛在旗桿上了。”

徐達用筷子撥弄著粥里的肉丁:“他這是殺雞儆猴。”目光掃過遠處的沈兒峪山口,那里有片被明軍燒過的胡楊林,焦黑的樹干像無數指向蒼天的手指。忽然有斥候策馬而來,呈上一個用油紙包著的物件——是半塊帶血的蒙古刀牌,背面刻著“忠勇衛”三個字。

“派人把這東西送回元營,”徐達抹了把胡須上的霜花,“再附封信,就說哲哲臺吉的尸身我們替他收著,等打完這仗,送回漠北安葬。”

常茂挑眉:“大帥這是要攻心?”

徐達笑而不語,遠處傳來明軍操練的喊殺聲,驚起一群寒鴉,撲棱棱飛向鉛灰色的天空。

王保保收到刀牌時正在給戰馬釘掌。那匹青騅馬似乎察覺到主人的心事,不安地刨著蹄子。他摸著刀牌上的血痕,忽然想起哲哲臺吉每次見他都會行的“撫心禮”——右手按在左胸,指尖要碰到第三顆銅扣。如今這雙手已經冰冷,再也沒法行這個禮了。

帳外傳來馬蹄聲,是哨騎帶回的消息:明軍后營增設了三層拒馬樁,每個垛口都支起了神機銃。王保保突然笑起來,笑聲驚飛了檐下的麻雀。他知道,徐達這是在告訴他:別想偷襲,我早有防備。抬手看了眼袖中羅盤,指針正微微顫動——要變天了。

巳時整,元營的牛皮大鼓突然停了。這是三天來第一次安靜,靜得能聽見黃河冰面下的水流聲。王保保騎上青騅馬,帶著二十名怯薛軍往明軍大營方向馳去。哈剌章要跟,被他揮手止住:“守好營寨。”馬蹄踏過結霜的草地,驚起幾只野兔,雪白的尾巴像跳動的火焰。

明軍大營的吊橋緩緩放下。徐達站在營門前,身后是五百名持盾的刀牌手,盾面上的虎頭彩繪被晨露洇得發亮。王保保在離營門三十步處勒住馬,青騅馬的鼻孔噴出白霧,在兩人之間凝成一道短暫的屏障。

“徐大將軍別來無恙。”王保保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度。

徐達抬手抱拳:“擴廓帖木兒(王保保的蒙古名),你我相交多年,何必走到這一步?”

風卷起王保保的披風,露出里面暗紅的鎖子甲,甲片上還沾著未干的血跡。他忽然指著遠處的沈兒峪山口:“還記得十年前,咱們在那片胡楊林里射過鹿嗎?”

徐達目光一滯,當年他們還是各為其主的少年將軍,在漠北的草原上縱馬射獵,誰能想到如今會隔著生死陣仗相望。“記得,”他輕聲說,“你射的那只鹿,前蹄上有塊月牙形的白斑。”

王保保沉默片刻,從懷里掏出朱元璋的勸降書,往地上一擲:“告訴你們皇上,我可以退到漠北,但絕不會稱臣。”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是元軍的鐵騎兵在集結。徐達身后的刀牌手瞬間舉盾,盾陣如墻般合攏。

“保重。”王保保撥轉馬頭,青騅馬長嘶一聲,踏碎了地上的勸降書。徐達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那抹暗紅消失在晨霧中,才發現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把腰間的劍柄都握濕了。

營門緩緩關閉,木閂落下的“哐當”聲像一聲沉重的嘆息。沈兒峪的天空陰云密布,一場暴雨恐怕在所難免。徐達摸出袖中的羅盤,指針正劇烈地轉動——這是變天的預兆,也是決戰的預兆。他轉身走向中軍帳,身后的刀牌手們齊聲高呼:“殺賊!殺賊!”呼聲震得帳前的大旗獵獵作響,旗面上“徐”字被風吹得棱角分明,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利劍。

王保保回到營中時,哈剌章正對著地圖發呆。“大帥,明軍的糧草輜重都往西山轉移了。”他指著地圖上的紅點,“難道他們想……”

“他們想讓我們以為他們要轉移,”王保保打斷他,“然后趁機偷襲我們的水寨。”手指重重按在黃河渡口的位置,“告訴下去,把所有的羊皮筏子都藏到上游的峽谷里,再派五百人埋伏在蘆葦蕩里。”

哈剌章一愣:“大帥是想將計就計?”

王保保扯下頭盔,甩落滿頭汗水:“徐達擅長聲東擊西,我便來個將計就計。”目光掃過帳中諸將,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緊張與期待,“今晚子時,全軍拔營,往賀蘭山方向撤退。”

“撤退?”有人驚呼。

“對,撤退。”王保保的聲音里帶著狠勁,“但不是逃,是讓明軍以為我們在逃。等他們追上來,我們就殺個回馬槍!”帳中寂靜片刻,忽然爆發出一陣低吼:“殺回馬槍!殺回馬槍!”

夜幕降臨,沈兒峪籠罩在一片漆黑中。明軍大營的火把星星點點,像散落的流螢。徐達站在瞭望臺上,看著元營方向隱約的移動身影,嘴角微微上揚:“來了。”轉身對常茂說,“傳令下去,全軍整備,寅時出擊。”

常茂有些疑惑:“大帥,元軍這是要逃嗎?”

徐達搖搖頭:“王保保豈是輕易言敗之人?他這是在誘敵深入。”手指劃過地圖上的賀蘭山,“但他不知道,我們早就在這里布下了天羅地網。”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這次,我要讓他插翅難飛。”

與此同時,元營中王保保翻身上馬,青騅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戰意,仰頭長嘶。他抽出“蒼狼”彎刀,刀身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弟兄們,今晚過后,要么馬革裹尸,要么重回漠北!”話音未落,號角聲震天而起,元軍如潮水般向賀蘭山方向涌去,馬蹄聲驚破了沈兒峪的夜空,也拉開了最終決戰的序幕……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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