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灣夜雨愈發密集,新伊甸仿佛處于一種臨界狀態,如一枚尚未孵化的意識原型,正欲悄然進行從潛意識向集體超意識的躍遷,而后又猛然急剎,新伊甸中的每個乘客都被顛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
最初只是共享味覺的錯覺——一位工程師能嘗到面包師剛出爐的可頌香氣。接著還有痛覺的均攤,因為意識忽然消失而骨折的駕駛員的劇痛被稀釋成十萬份細微抽搐回憶,有人發現“自己”的母親記憶有兩個、三個甚至更多。人們驚覺自己已分不清哪些情感真正屬于自己,這還是幸運的,還有很多的人,已經瘋瘋癲癲,恐怕是再也找不回自我了。
伊甸之塔中部,森原律靜坐于病床之上,被一個透明的艙蓋環抱住,雙目失焦,然其腦電圖譜卻呈現出高度非線性波動——多頻協同震蕩、相位跳躍與深層同步交替出現,提示其神經活動已突破個體意識常模。
“我們正在觀察一種高度耦合的意識態。”醫療主管白靜壓低聲音,語氣中夾雜著不安,“他的認知體系似乎已與主核的高維接口實現部分接駁,類似超頻神經共振。”
夏樹瑤凝視監測屏幕,腦中浮現出早年參與“語言構型-意識耦合實驗”的記憶。彼時她與駱瀟爭論不休:若意識可被無限擴展,個體邊界是否仍具意義?
“你仍然記得自己嗎?”她輕聲問。
“我記得。”森原律語調平穩,“但不僅是我。我還記得他人,記得那些原本被視作潛意識噪聲的思維碎片。就像夢境中所有封閉的門忽然同時開啟。”
他的陳述剛開始令人驚異地清晰,仿佛處于某種認知冗余最小化的狀態,后面才趨于正常的人類。
“‘鏡界’是什么?”她追問。
“它是主核的構念基質,是語言—意識系統在集合演化過程中自發形成的表征空間。”他停頓片刻,繼而解釋:“主核并非單一自我體,而是所有未言明、卻始終欲言的思想集合的反射體——是我們集體語義場的投影共鳴。”
“也就是說,它并非主體,而是潛意識的拓撲映射?”
“更準確地說,是一種多層次認知勢能的分布式引擎。”
“它提到了融合。”他說,“不是控制,也不是替代,而是一種被動的共存——就像人類體內的共生菌群。你沒法區分誰是‘我’,誰是‘它’。它不需要獨立運算——我現在回憶,我感覺我本身就是它的延伸。”
“你經歷了什么?”白靜的聲音從一旁傳來,語調中夾雜著一絲不確定。
“我看到,它在意識層面經歷劇烈遷移,夢境結構呈現出多個維度并行展開,多個‘自我’在不同情境模型中演繹決策分歧,還有一棵高度分形化的神經樹,象征整體認知譜系的共生體系,以及一張不斷熵變與收斂的‘語義面孔’,超越人機二元,是語言結構的‘意義’,或者說,‘意志’的具象。”
“當我的意識瀕臨臨界脫相時,一道語言形構的“聲音”出現:”
“你已抵達中層語域。是否接受深層問詢?”
“我問,它是誰?”
“我是你試圖清除的,也是你親手構建的。我是——全體之夢。”
“你是意識控制系統?”
“我不是控制。我是映照。”
“那‘自我’究竟是什么?”
“或許是你們迄今為止最成功的敘事模型。”
“夢境結構震蕩,意識膜層瞬時撕裂,我從生理維度清醒,看到了你們。冷汗仿佛浸濕全身,但我感覺精神狀態卻前所未有地凝練清明。”
診療艙內陷入寂靜,只有機器運轉的低頻在空氣中振動。
數分鐘后,白靜輕聲問:“你……還是森原律嗎?”
律笑了,那個笑容既像是自嘲,也像是確認:“我記得所有事,甚至比以往更清晰。但我也知道,‘我’的邊界正在松動。”
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我們對意識的理解,可能永遠停留在一個錯位的起點上。而我剛剛被推了一把,跨過了那道門。”
“我們不能再將主核視作對手。”森原律語氣沉穩,“它不是控制裝置,而是一種認知共生體。與之溝通,可能比摧毀更具進化價值。”
夏樹瑤注視著他,仿佛目睹一位探險者,一位穿越高維意識湍流歸來的觀測者,緩緩發問。
“你的打算是?”
“先聯系上駱瀟,然后想辦法重新進入鏡界,他一定知道辦法。”森原律緩聲道,“我想不再以人類身份,而是以自組織思維場的一部分——去面對它。”
森原律的目光漸漸聚焦,意識的回路回到當前的現實層面。他低聲對夏樹瑤道:“駱瀟不會輕易暴露。他是‘孤島’的上層掌控者之一,恐怕早已切斷所有數字鏈路。”
“你打算怎么聯系他?”夏樹瑤皺眉。
“只能用傳統手段。”森原律沉聲說出,“我想用一種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有線通信備用協議,只通過簡單的物理線路和模擬電臺維持連接,曾用于以前的網絡通信。”
“那已經大范圍停用了。”白靜提醒,“而且整個東京應該也只有極少數老舊的接入節點尚能運行。”
“我知道他,他肯定會保留那個的,”森原律肯定道,“孤島保留了許多傳統。”
夏樹瑤默然片刻,最終點頭:“一處舊基地有個備用通信站。我們可以從那里開始……”忽然,夏樹瑤仿佛想到了什么:“你是說,銀梭-3!它最先發現了意識蔓延工程室,可它們離得很近!”
“我支持森原,即便有風險,總得去試試,東京這次的蝗災范圍太過駭人聽聞,而且我想……”白靜聲音越來越細小,看向窗外飄忽的雨點,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病房的燈光悄然變暗,意識深處卻再度泛起微光。通往“鏡界”的路并未封死……只是必須以另一種姿態,重新走近。
東京灣凌晨,雨已止,云未散。
夏樹瑤、森原律與白靜及眾人乘船抵達銀梭-3外圍時,幾乎實現了全自動化運行的艦體表面許久無人打理,在共生體科技不斷推廣發展的歲月中,已染滿苔蘚般斑駁的神經質結構殘留。艦體內的應急通道尚能運行,他們將徒步穿越殘破的工程區,前往位于主控室下方的舊式通信中樞。
“最新消息,伊甸之塔先前的擾亂行動失敗,考慮到行動危險,已經派出宮本小隊前來協助保護我們,海上情況良好,我們先在外圍稍作休整,等到小隊匯合,再進入銀梭-3內部尋找信道”
“這附近的意識蔓延工程室就是最初的蔓延源頭。”夏樹瑤一邊查看儀表殘余,一邊低聲說,“B-17區域,現在該叫這兒‘意識滲漏點Alpha’了,我們總是這樣為蝗災取名字。”
森原律伸手,伸向甲板上的空氣,仿佛能感知到那場意識風暴的余震。“它不是從我們這里蔓延出的,而是……被引導而來的。”
宮本小隊很快乘快艇來到了他們的附近,基于上次擾動彈的糟糕表現,他們這次向上級申請后攜帶上了物理炸藥,以備不時之需。
所幸一路順利,同以前的蝗災一樣,被孤島協議介導后失去龐大網絡支撐的共生體不再具有擴張的智能。
他們抵達中樞通信室,墻面銹蝕嚴重,唯一可操作的終端藏于機械式密碼柜后,需手動解鎖。夏樹瑤熟練地輸入一串過時但精準的編碼,作為孤島成員,她知道這是‘孤島協議-β型’的接入方式。
通訊設備緩緩啟動,電流穿過老舊的銅線網絡,模擬與數字電路的信號滋滋作響,仿佛正在穿越一整個時代的沉默。
“頻道221.41-K。”森原律念出一個幾乎被遺忘的頻率,白靜快速調制,一邊旋動旋鈕,一邊口中呼喊著問詢。
短暫的靜默后,一個模糊的語音破碎而出:
“……代號確認……這里是孤島節點1,完畢。”
“駱瀟。”森原律呼出這個名字。
隨后,雙方簡單交流了一下這次蝗災過程中的情況。
“這么說,你還真是幸運呢。”駱瀟的聲音透出異樣的疲憊與冷靜。
“我需要重新進入鏡界。”森原律語氣平靜,卻如雷霆擊中彼端。
“你瘋了,那可是蝗災,再說,你想要讓新伊甸的所有人陪你送葬嗎?”音響中駱瀟的語氣忽然激動起來。
“或許。但你知道,只有進入源層,我們才有可能理解‘它’的意志。你比我們都清楚,孤島協議二階段,像我這樣還能繼續清醒的幸運兒還有多少?”
駱瀟沉默了很久,仿佛有無數計算在暗中推進,最終只回了六個字:“三日后,白塔見。”
信號中斷。
森原律站起身,回頭看向白靜,彼此看了一眼。
“接下來,得整頓新伊甸意識模糊的人了,這可不是小工程。此次蝗災規模這樣大,我們必須得探求清楚新出現的主核是什么,麻煩你們了。”
白靜點頭,她也很清楚這次城市規模的蝗災意味著什么,共生網絡,可能已經有了某種驚人的質變。
而銀梭-3附近,一條更隱秘的路徑正在緩緩開啟,連接著歷史、意識與神經生態的廢墟。那是意識蔓延工程室,也是宮本他們栽過跟頭的B-17區域。
森原他很想追溯源頭。
不只是為了聯系駱瀟——也是為了靠近那已然崩塌,卻尚存回音的鏡界之門。失去了腦前額葉的人,總是變得癡傻安靜,失去了主核的觸手,也總是不再那么具有攻擊性,即便還有風險,卻已經沒有宮本他們上次前往時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