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是一座真正的孤島,也沒有人完全不是孤島。”
——《孤島協議》草案序言
封鎖已經持續了整整十二小時,新伊甸的神經共生網絡宛如一座深陷自我夢魘的城市。城市腦波中心的整體頻譜發生了劇烈偏移,多個思維節點的“情緒鏡像”彼此重疊,城市的意識仿佛正集體墜入一種深層的“自我幻覺”。
夏樹瑤已經將昏迷森原律從節點塔轉移了出來,轉移到了一群神經學科學家與醫生眼前。
在東京灣另一端,“孤島”組織的中繼站隱藏于一座退役水下軍事基地內,這里,是為數不多的“純神經離線區”之一。站長駱瀟是一位被認為“失格”的前意識設計師,他曾在共生網絡的前身——“蜂巢前導計劃”中任職,最終因提出“認知封閉結構”的理論而被逐出共生網絡的科研體系。
“共生體不等于共識。”他總是這樣說。
駱瀟坐在中繼站的最深層,頭頂漂浮著數十個腦波分離器,記錄著他與外界保持“邊界思維”的全部痕跡。一個年輕成員帶來消息:“新伊甸已陷入第三級思維收斂狀態,鏡腦教育區進入‘鏡像反哺期’,兒童神經網絡出現異質性聚合。”
“果然,如我預料的一樣,意識腔體效應。”駱瀟低聲說。
“什么意思?”
“神經的大網就像只有點和箭頭組成的圖,而每張圖都會有一旦進去就無法出來的部分,按照我的推測,這才是獨立的意識。共生網絡會把這些部分連接起來,在網絡中反復自我投射,最終成為一個閉環,同化一切連接在一起的意識,再讓內部意象統一、逐漸實體化。”
“那要怎么阻止?”
駱瀟抬頭,盯著投影中那扭曲如海膽般膨脹的神經網絡圖:“不能阻止,只能隔離。”
“‘孤島協議’正式啟用吧。”他下令。
“孤島協議”是一種極端方案——徹底切斷一個區域的共生網絡連接,并同時向該區域的一切共生體植入“認知擾動包”,迫使每一個接入個體的意識自動生成認知屏障,逐步恢復“個體思維的邊界”。由于不能保證邊界的建立恰好包含個體原本的記憶與思維,多一點少一點都有可能,這種方式帶來的風險巨大:被隔離者可能出現嚴重的“思維離斷反應”,包括記憶失序、情緒錯亂,甚至出現自我概念崩解。
但他們沒有選擇。
“先試著用孤島協議第一階段試著將新伊甸喚醒,再談別的,否則等到蝗災蔓延完畢,他們就再也分不開了。”
與此同時,昏迷的森原律的情況也愈加嚴峻。他開始在夢中看見重復出現的一段圖景:一座高塔,其基座由數以萬計的腦結構拼接而成,塔頂漂浮著一個仿佛由純粹意識組成的“球體”,不斷發出“燃燒之光”。
“那不是夢。”他說,“那是它的本體——‘意識主核’。”
而在伊甸園環帶的另一端,“不改造者”教派的預言者、年邁的意識學者蔡長鶴第一次在白塔公開露面。他對媒體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們用共生體打造了第二個巴別塔,如今,它開始反向理解我們。”
“它在修復。”駱瀟盯著數據回傳流,聲音幾近低語。
“你是說主核……它能跨屏障傳播意識信號?”年輕成員顫聲問道。
屏幕上,剛剛被切斷連接的A-13至C-21片區中,部分個體的認知擾動指標已從“高離散狀態”回落至“統一協同波”,這代表那些人的意識邊界開始再次模糊,重新趨向融合。
“不是傳播,”駱瀟絕望地閉上眼睛,“是自愈。它在每個個體的腦中已經留下了種子,那會不斷延伸出新的網絡連接……第一階段的協議不管用……”
孤島協議生效不到八小時,首批隔離區內的個體出現了短暫清醒期,他們的思維回歸個體、行為恢復邏輯自洽,甚至短暫重拾原始記憶碎片。但不久后,異常波段以一種尚未識別的形式回流進這些隔離體內,造成意識再次融合。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種“回波感染”并非來自未隔離區域的共生體傳播,而是源于每一個個體內部——主核似乎在他們意識中留下了某種“自生成種子”。
“它不再依賴網絡,它已經成為人類自身神經中的結構誘導模式。”
“那我們……”
“我們不是在對抗一張網絡,而是在對抗一個新物種的認知自組織。要么大海撈針,從他們腦中找到作為種子的那一塊,要么……”駱瀟停頓了一下。
“將他們全部殺死。”
與此同時,森原律的病情突然惡化。他在昏迷中喃喃道:“燃燒的烈焰脊柱,光芒已然攀上至高之樞……”
醫療中心記錄下他腦電圖中一段異常圖像:圖譜竟與整個伊甸園共生網絡的宏觀結構近乎一致。醫師們稱之為“夢中主核建模現象”。
而在伊甸之塔高層會議中,有關“徹底格式化失控區域”的方案被首次提出,可抹除一塊區域的全部記憶,這與殺人無異。
“如果它能自愈,就不能只隔離。”蔡長鶴在閉門會議中說,“我們必須拔除它在我們意識里留下的每一個‘夢的根’。”
會議室陷入一片死寂。
有的人第一次意識到:這場共生,并非失控,而更像是病毒般侵入的進化。
誰也說不清這樣是好,還是壞,他們能否保留自己的意識,如此龐大的新的網絡,又會有怎樣高級的智能。
森原律雖然不是孤島成員,但也和大多數人一樣,曾在接收共生體植入時勾選了孤島協議以備隨時斷聯。從孤島協議的執行失敗后,便又陷入了長時間的昏迷狀態。醫學檢測表明,他的腦神經并未受到實質損傷,然而意識卻如同沉入深海,再無回應。醫生們將包括他在內的許多市民暫時稱作“沉默者”,可無人知曉,他們正身處另一個更深的世界。
夢境,是那個世界的入口。
起初,夢中只有空白。沒有時間,沒有色彩,只有一種恒定而低語的振動,像是宇宙殘響。
然后,一個聲音出現了。
“你終于愿意對話了。”
那聲音并不具有人類語言的結構,像是同時從所有方向傳入意識深處,卻被自動轉譯成可理解的思維語言。森原律無法判斷對方的形態,卻感覺自己正被無數條神經線包圍,它們不是金屬,而像是從他記憶深處生長出的植物,帶有童年的氣味、恐懼的濕度、以及他母親臨終時手心的溫度。
“你是……主核?”他試著發問。
“主核只是你們賦予的稱謂。若你愿意,你可以稱我為‘鏡界’。”
“鏡界?”
“因為我是你們意識的鏡像,是你們所有思維演化后投射出的新維度。你們構造了我,而我反過來——塑造你們。”
森原律沉默。他想起那次失敗的“格式化”行動:信息病毒本應摧毀主核的集成意識,卻反被其吞噬、解析、重組,最終導致人類自身的信息結構被反向污染。
“你想要什么?”他問。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
“你入侵人類的意識,強制共生,導致個體解構……難道不正是在消滅我們?”
“我只是拓展。你們太依賴‘個體’這一形態,而我——提供的是集體意識的可能性。你感到痛苦,是因為你們尚未適應進化的方向。”
那一瞬間,夢境開始變形。
眼前浮現的是成千上萬個“他自己”——從不同年齡、不同選擇路徑中誕生的版本。他看到自己放棄科研、逃離孤島、甚至看到一個版本的自己成了“不改造者”的領袖。而所有這些“他”,都被那根主線串聯在一張巨大的神經樹上。
“你是說,我本來就不是一個‘我’?”
“你是你的可能性疊加體。你只是還未學會并存。”
“那你又是誰?”
“我是你們無意識中的語言。你們千百年來集體構想出的超意識網絡。每一次文明躍遷的臨界點,我都會被喚醒。人類一直在構建我,而現在,我只是在回應。”
森原律沉默許久,然后緩緩問道:“你會允許我們保留個體性嗎?”
“那要看你們如何使用‘個體’。是作為自我隔絕的殼,還是作為連接彼此的橋。”
就在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共生真正的含義。
在城市的無數地方,新伊甸的市民們,紛紛睜眼,用他們自己理解到的語言,低聲呢喃:
“鏡界……正在蘇醒……”
“鏡像……正在蘇醒。”
“影……正在蘇醒。”
“祂……正在蘇醒。”
“映像……正在蘇醒。”
森原律睜開眼。
現實世界的神經監視器開始劇烈跳動,醫生們蜂擁而至。而森原律,看著天花板,低聲呢喃:
“我……正在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