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過,吹得廊下燈籠搖曳,光影幢幢。
李彥仙一身煞氣未褪,盯著眼前這位不速之客。
“陳編修,夤夜至此,不請自來,莫非是替黃相公與汪樞相來做說客的?”
陳南立于廊下,青衫獵獵,神色卻穩(wěn)如泰山,他微微躬身,語出驚人。
“下官此來,非為黃汪,而是奉了宗帥的……一份心意,也是一份囑托。宗帥言,李將軍此去陜州,乃大宋西北最后一道壁壘,亦是九死一生之局!”
宗帥?
李彥仙心中一震,果然與宗帥有關!
之前那份由王彥將軍轉(zhuǎn)呈的密疏,能直達天聽,宗帥在其中斡旋,眼前這位陳編修居然直接找上門,怕也脫不了干系。
他側(cè)過身,往屋檐下讓了讓。
“陳編修,請講。”
夜風更緊,吹得廊下的燈籠吱呀作響。
陳南壓低了聲音:“宗帥對將軍鎮(zhèn)守陜州,寄望甚深。老帥常說,陜州是西陲屏障,國之命脈。然則朝中……唉,將軍大約也清楚,南遷的聲音,黃相公與汪樞相他們……”
話不必說完,其中的曲折,李彥仙豈會不明。
“宗帥的意思……”李彥仙問。
“宗帥憂慮,將軍此去陜州,恐后援不濟,受奸佞掣肘。”
陳南的目光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明亮,“他老人家身在開封,鞭長莫及,但曾與下官提及,若李將軍能穩(wěn)住陜州,便是在西北為大宋撐起了一片天。有些助力,或許……下官能在樞密院中,為將軍略盡綿薄之力。”
李彥仙沒立刻接話。
這不單是宗澤的擔憂,更是他李彥仙即將面對的局面。
黃潛善、汪伯彥之流,斷不會樂見他在陜州有所作為。
若他們從中作梗,克扣糧餉軍械,自己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難有作為。
這年輕人,品級不高,但言談間的從容與見識,卻不是尋常小吏能有的。
能得宗澤這般看重,定有其過人之處。
“陳編修,你我素昧平生,僅憑宗帥一番話,便要李某信你能于樞密院那等虎狼之地,為我周旋?”
李彥仙問得直接。
他并非輕信之人,他需要更實際的東西。
“樞密院是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黃、汪二相羽翼遍布,你一介編修,如何確保自身無虞,又談何相助?莫不是……想借李某為梯,有所攀附?”
陳南微微一笑,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問。
“將軍多慮了。下官人微言輕,攀附之說從何談起?”
坦然迎向李彥仙的目光,仿佛那審視的壓力并不存在。
“下官雖只是小小編修,但每日里,各路軍報、塘報、敵軍動向、糧草軍械調(diào)撥、乃至朝堂諸公的密議……皆要經(jīng)我等之手整理歸檔。
將軍在陜州若有所需,些許算不得頂頂機密的軍情通報,或是某些要緊的文書調(diào)動,下官或許能替將軍提前留心一二。將軍以為,這算不算‘相助’?”
這話說得謙遜,但李彥仙卻掂出了其中的分量。
樞密院是什么地方?軍國機要匯總之所。
能提前拿到這些消息,對前方領兵之人,價值千金。
“此外,”陳南繼續(xù)道,“下官近日正預編修一部《陜州防御考》,意在總結(jié)陜州歷代守御戰(zhàn)例,供朝廷參詳。此事,或許能做個下官與將軍往來溝通的由頭。”
《陜州防御考》?
這名目倒也正當。
“陳編修有心了。”李彥仙沉吟片刻,“只是,黃、汪二公……”
“將軍放心,”陳南語氣堅定,“黃、汪二人是勢大。但只要將軍在陜州打出聲威,證明北地可守,朝中正義之聲,便不會沉寂。下官相信,邪不壓正。”
李彥仙目光閃爍,沉吟半晌,似乎在仔細掂量陳南這番話的份量與虛實。
他抬眼看向陳南,見其神色坦然,目光清澈,不似作偽,心中不由信了三分。
他緩緩開口道:“陳編修所言,若能為真,李某自是感激不盡。陜州孤懸,朝中若能多一雙援手,確是雪中送炭。只是,樞密院中眼線眾多,你……可知此舉一旦敗露,是何下場?”
“下官行事自有分寸,且此事若成,亦是為國分憂,相信院中亦有明事理之人。”
“好!既然陳編修有此膽魄與忠心,李某便姑且信你一次。你這個朋友,李彥仙交了!日后若有需要,某必不與你客氣!若助某穩(wěn)住陜州,必不忘今日之誼。”
陳南也松了口氣。
“能為將軍分憂,是下官的榮幸。將軍,夜深了,您早些安置。關于《陜州防御考》之事,下官會盡快擬個章程,屆時再向?qū)④娬堃妗!?
“如此甚好。陳編修也請。”
兩人拱手別過。
李彥仙望著陳南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這個年輕人,或許真的能成為自己穩(wěn)定陜州,乃至圖謀恢復的一大助力。
陳南拐過墻角,夜風吹散了他臉上的從容,他這才發(fā)覺自己后背已微微汗?jié)瘛?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心中暗道:“宗帥啊宗帥,您老人家這塊金字招牌,今日可是被我這不成器的晚輩給‘借’來鎮(zhèn)場子了。
希望李將軍能信我三分,也希望您老人家日后知曉,莫怪我這‘狐假虎威’之舉。不過,陜州若能穩(wěn)住,想必您老也會欣慰吧?至于這‘兜底’……唉,也只能寄望于此了。”
他抬頭望了望深邃的夜空,眼神復又堅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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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應天府的朝堂依舊暗流涌動。
黃潛善與汪伯彥因王彥密疏之事,雖暫未被明旨重懲,但在趙構(gòu)心中的分量已大打折扣。
二人深知官家怒火未消,近來行事也因此收斂了不少。
而李彥仙則在驛館中,一邊調(diào)閱陜州舊檔,一邊籌劃著赴任后的各項事宜。
這日午后,驛館的門子通報,樞密院陳編修求見。
李彥仙叫人快請。
陳南著一身青色官服,手中抱著一疊厚厚的卷宗,神色從容地走了進來。
“李將軍,”陳南見禮后,開門見山道,“下官已向樞密院長官稟明,欲編修《陜州防御考》,并以將軍四月石壕伏擊戰(zhàn)為例,詳述以寡擊眾之要訣。長官已恩準,并命下官調(diào)閱了陜州相關戰(zhàn)報及輿圖。”
他說著,將手中的一卷羊皮輿圖在桌案上展開,正是陜州一帶的山川形勢圖。
圖上,用朱砂細筆標注著各處關隘、河流、城鎮(zhèn),甚至還有一些不起眼的小道。
陳南展開輿圖,手指在圖上靈寶、硤石一線輕輕劃過。
“將軍請看,這是下官根據(jù)樞密院數(shù)月來的塘報,結(jié)合些……嗯,旁人或許不太留意的,關于敵占區(qū)斥候巡防疏漏的零散記述,還有幾份看似尋常,實則指向與數(shù)量都有些異動的靈寶地區(qū)民夫調(diào)撥文書,反復比對推敲,拼湊出的金軍近期在靈寶、硤石一線兵力動向的淺見。”
他頓了頓,見李彥仙目光專注,繼續(xù)道。
“官方塘報皆稱金軍于此地增兵,嚴防死守孔道,固若金湯。但下官發(fā)現(xiàn)幾處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