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潛善心中一驚,連忙拾起奏疏,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只看了數行,黃潛善額角的青筋便突突直跳。
越看,他臉色越是蒼白。
汪伯彥本還想維持體面,可見黃潛善臉色剎那間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也顧不得許多,急忙湊過頭去。
這一看,腿肚子都在打顫,雙腿一軟,險些癱倒。
“官家……這……這是污蔑!純屬污蔑!”
黃潛善再也強作不了鎮定,“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
“王彥一介武夫,,豈知朝廷度支之全局?定是受奸人蒙蔽,或挾私怨報復,才敢如此捏造事實,意圖混淆圣聽,擾亂朝綱!懇請官家明察,切莫輕信此等離間之言!”
“污蔑?”趙構從龍椅上站起,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匍匐在地的黃潛善,“奏疏中所言,磁州之失,皆因糧餉不濟,守軍嘩變。此事,黃相公可敢說與你無關?那解散兩河義軍,可是朕下的旨意?那真定馬擴部投金,難道也是空穴來風?”
“官家!臣……臣冤枉啊!”黃潛善連連叩首。
“河北戰事糜爛,非一日之寒。糧餉轉運,千里迢迢,盜匪如毛,十不存一也是常事!臣已是嘔心瀝血,日夜催促戶部與轉運司,怎奈……怎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磁州兵變,更是那守將治軍無方,縱兵為禍,與臣何干?再者說——”
他猛地指向汪伯彥。
“河北防務,糧草軍械的調撥,諸多事宜,并非臣一人能夠決斷,汪相公……汪相公也多有參與,他……他亦知曉其中關節!”
情急之下,黃潛善竟將汪伯彥也拖下了水。
他深知,此刻若不找個墊背的,自己恐怕難以脫身。
汪伯彥聞言,臉色驟變,心中將黃潛善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他沒想到黃潛善會如此無恥,當著官家的面就敢攀誣自己。
他心中暗罵黃潛善卑鄙,卻也知道此刻若與黃潛善爭辯,只會讓官家更加疑心他們沆瀣一氣。
他連忙也跪下,聲音帶著幾分委屈與惶恐。
“官家明鑒!黃相公此言差矣!臣身為左相,為陛下分憂乃是天職,軍務商議自然參與。然,門下省主管審批,戶部掌管錢糧,具體到河北糧餉的數目、起運、中轉,皆是黃相公一手操持!臣縱有心過問,也只能從旁建議,臣……臣對此中細節,實不知情啊!黃相公此言,莫不是想推卸責任?”
他一邊說,一邊偷偷抬眼觀察趙構的神色,心中叫苦不迭,只盼著能將自己摘干凈。
趙構看著堂下跪著的兩個心腹大臣,一個聲淚俱下地喊冤,一個急于撇清關系,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厭惡和失望。
這就是他倚為股肱的宰執?
這就是他托付江山社稷的重臣?
他早知這二人私心甚重,亦非全無劣跡,卻總還存著一絲幻想,以為他們在大是大非面前尚能顧全大局。
畢竟,他們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倚為左膀右臂之人。
如今看來,他們不僅貪婪自私,而且毫無擔當。
國難當頭,不思報效,大難臨頭,便只知相互攻訐,如瘋狗般撕咬!
“夠了!”趙構厲聲喝止,“此事,朕自有公斷!”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怒火。
“黃潛善,汪伯彥,你們二人身為宰執,輔佐朕處理軍國大事,河北糜爛至此,你們難辭其咎!朕以往雖知金人兇悍,將士或有力有不逮之處,卻未料到,真正的禍根竟深植于朝堂之內!”
趙構的怒火,此刻已將黃潛善和汪伯彥牢牢釘在了一處。
他們的罪責,在這位官家眼中,已是密不可分,必須共同承擔這敗壞國事的滔天大罪!
以往,他或許還會分別看待,甚至在他們之間刻意制造一些平衡與權衡。
但王彥的這份奏疏,像一把利劍,刺破了他們虛偽的面紗,也讓趙構看清了他們狼狽為奸的本質。
“此事,”趙構的目光掃過二人,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朕命殿中侍御史張浚即刻介入調查!務必查清河北糧餉克扣一案的真相!若查明確有其事,朕絕不姑息!”
張浚為人雖有些苛細,但在理財和查案方面,卻是一把好手,素有“鐵面御史”之稱。
趙構用他,既是看中其能力,也是想借此敲打黃、汪二人,讓他們知道,自己并非可以任由他們擺布的傀儡。
黃潛善和汪伯彥聞言,皆是心頭一顫。
張浚此人,素來與他們不睦,雖然此前在罷黜李綱一事上,曾因共同的利益而有過短暫的“合力”,但彼此間的齷齪早已深種。
若是讓他查辦此事,恐怕難以善了。
但官家盛怒之下,雷霆之威已顯,他們也不敢再多言辯解,唯有叩頭領命,口稱“臣遵旨”,心中卻各自急速盤算著如何應對接下來的狂風暴雨,如何才能消弭這場潑天大禍。
待二人退下,趙構疲憊地坐回龍椅。偏殿內恢復了寂靜,但他的心卻久久無法平靜。
王彥的奏疏,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朝堂的陰暗,也照出了他自己識人不明的過失。
他意識到,南遷或許并非萬全之策,穩固內部,清除奸佞,或許才是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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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府的夜風,卷過行宮外空曠的甬道。
李彥仙緊了緊身上那件新賜的織金蟒紋武將袍。
袍面上的金線在昏暗的燈籠光下微微閃爍。
胸中翻涌的激動與沉甸甸的責任感交織在一起,讓他一時有些恍惚。
官家那句“朕要你將陜州打造成一根楔入金賊心腹的釘子”,猶在耳畔回響。
多少年的沙場浴血,多少回的扼腕嘆息,似乎都在此刻找到了意義。
只是,這行在應天府,終究不是他熟悉的沙場。
宮墻高聳,人心叵測,比之金人的鐵騎,似乎更多了幾分看不見的兇險。
他剛踏出宮門不遠,準備返回驛館。
昏暗的燈籠光影搖曳下,一道青色的身影已在廊柱后靜候多時。
見李彥仙獨自一人從宮門內走出,神色凝重,那身影才不疾不徐地迎上前,恰好在李彥仙行至甬道拐彎處時,擋在了他的跟前。
“李將軍,且留步。”
聲音清朗溫和,卻帶著一絲不容忽視的沉穩。
李彥仙腳步一頓,警惕地打量著來人。
年輕人,面容清俊,眉宇間卻有種與年紀不大相稱的沉靜。
“足下是?”李彥仙沉聲問道,手不自覺地按向腰間的佩刀刀柄。
久歷行伍的本能,讓他對任何突如其來的接觸,都保持著戒備。
那年輕人微微一笑,拱手施禮:“樞密院編修陳南,參見李將軍。唐突攔駕,還望將軍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