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夫勒住馬,車身輕輕一晃。
“官人,前面就是歇馬的官驛了。”
“嗯,不急著趕路。方才路過那片蘆葦蕩,我觀水鳥驚飛,似有異狀。著驛卒去問問,近來是否有匪盜滋擾。咱們進去打尖兒,讓馬也飲飲水,喂些草料。”陳南的聲音從車廂內傳出,帶著一種不疾不徐的從容。
這已是出應天府后的第三處驛站了。
他這一路或借口車馬勞頓,需好生休整,或細致詢問沿途“匪情路況”,硬是將半日路程,磨蹭至此。
驛卒殷勤地迎上來,引著車馬進了院子。
陳南掀開車簾,下了車,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腰身,望了望天色,心中暗忖。
韓世忠此人,其勇猛有余,但也性情剛烈,不易親近。
若按尋常腳程,午時便可抵達,彼時他精力正盛,戒心亦重。
如今申時將近,他巡營歸來,人困馬乏,銳氣稍挫,此時拜見,當能少幾分不必要的麻煩。”
初秋的風,拂過曠野,卷起道旁枯黃的草葉。
天色沉沉,鉛灰的云壓得極低,空氣里有種雨水將至的微涼。
終于,在夕陽試圖撕開云層,灑落幾縷殘光之際,前方官道盡頭,依山傍水的營寨輪廓,已隱約可見。
旌旗在寒風中招展,營門處的鹿角密密麻麻,巡邏的士卒往來不絕,他們身上的衣甲或許算不得光鮮,但那沉穩的步伐,警惕的神情,無不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的悍勇。
越是靠近,那股鐵與血交織的凜冽之氣,便越是清晰。
正當陳南的車馬不緊不慢地駛近,官道盡頭,塵土揚起,策馬疾馳而來,卷起漫天秋塵。
為首那人,身形魁梧,隔著老遠,一股悍勇之氣已撲面而來。
陳南的車馬緩緩停在道旁。
他理了理衣冠,下了車,不疾不徐地迎了上去。
“吁——”
騎士隊伍在十步開外勒住馬韁,坐騎躁動地打著響鼻,刨著蹄子。
“來者何人?”為首的將領聲若洪鐘,正是韓世忠。
他剛巡營回來,臉膛被秋風刮得發紅,眉宇間帶著征塵。
陳南躬身一揖,聲音清晰。
“樞密院編修陳南,奉命前來核查軍報,參見韓統制。”
韓世忠上下打量著他,一個白凈的文官,一身青袍,與這軍營的鐵血氣概格格不入。
“樞密院?”韓世忠哼了一聲,“黃潛善,還是汪伯彥那老兒?派你來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查個鳥的軍報?又琢磨什么幺蛾子消遣老子呢?”
他話語里的火氣,毫不掩飾。
周圍的親兵也跟著發出一陣壓抑的哄笑。
陳南卻似未聞那火氣與哄笑,依舊躬身一揖。
“韓將軍誤會了。下官此來,其一,確是奉樞密院之命,核實河北戰事的一些細節,以備存檔。黃相公言,如今北方形勢復雜,戰報真偽難辨,需得派員親至前線附近了解一二,方能向官家準確回稟,也免得朝中再有不實議論,影響圣聽。”
他稍作停頓,接著說道:“其二,也是下官久仰將軍威名。家兄陳東,將軍或許聽過他的名字,現今在御史臺當值,常在下官面前稱贊將軍忠勇蓋世,身先士卒,是我大宋的柱石。今日得見將軍虎威,實是三生有幸。”
聽到“陳東”二字,韓世忠緊鎖的眉頭略展,戒備也減了幾分。
陳東的剛直,他是曉得的,那是個敢說話的硬茬,跟黃、汪那些軟骨頭,壓根不是一路人。
“陳東的兄弟?”韓世忠打量著陳南,心中嘀咕,“黃潛善那老賊讓陳東的兄弟來,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莫不是想借這小子來給老子傳話,或是暗中窺探老子的虛實?”
陳南見狀,便從袖中取出一份折疊齊整的文書,雙手奉上,封皮是樞密院的制式,蓋著朱紅大印。
“韓將軍,此乃黃相公親筆手令,特命下官轉交。”
樞密院的朱紅大印赫然在目,再看那內頁字跡,圓滑中透著一股頤指氣使,確是黃潛善那老賊的筆調。
通篇不過是些“體恤行在艱難,仰賴將軍忠勇,務必配合來使,以明軍情”之類的官樣文章。
看得韓世忠心中一陣冷笑,暗罵:“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面上卻不動聲色,將手令隨手遞給身后的親兵。
“下官在樞密院時,也曾聽黃相公提及,如今國事艱難,全賴諸位將軍在外浴血奮戰。他說江淮一線乃國之命脈,將軍駐軍于此,更是干系重大,朝廷上下無不倚重。
黃相公言,只要將軍能體諒朝廷難處,與朝廷同心同德,朝廷也絕不會虧待了浴血將士。”
“哼,他們也知道江淮重要?怕不是又想借此轄制我等!算他黃潛善還說了句場面話!不過是借你之口說給老子聽罷了!總比那些只會在朝堂上搖唇鼓舌、不干實事的廢物強些!”
他對陳南的態度,緩和了不少:“陳編修遠來辛苦。今日天色已晚,軍務之事,明日再談。來人,帶陳編修去客帳歇息,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陳南再次躬身:“多謝韓將軍體恤,下官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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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應天府,相府。
黃潛善端著新沏的雨前龍井,慢條斯理地吹開浮沫,眼皮都未曾全然掀起,只從鼻腔里逸出一聲輕哼。
“哦?這陳南,倒不像他那個茅坑石頭似的兄長,有幾分玲瓏心竅。孺子可教。”
他呷了口茶,語氣平淡。
“韓世忠那匹烈馬,也該緊緊韁繩了。陳南此去,正好讓他明白,朝廷自有法度,軍中也非肆意妄為之地。”
放下茶盞,他捻著修剪得宜的山羊須,又道:“也叫韓世忠那廝掂量掂量,老夫雖身在廟堂,這軍中諸事,卻也并非一無所知。他若是個識時務的,自會明白如何行事,不至于因一時意氣,壞了國家大計。”
“相爺高瞻遠矚,那韓世忠若能領會相爺的苦心,日后必有他的好處。”
小吏哈著腰,諛詞如潮。
“好處?”黃潛善又呷了口茶,這次連眼皮都懶得抬,“那也得看他自己識不識抬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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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軍大帳。
韓世忠揮退左右,帳內只余陳南。
帳內陳設簡樸,一方案幾,幾張獸皮鋪就的坐席,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軍事地圖,上面用朱砂標記著密密麻麻的符號。
空氣里混雜著皮革、兵刃與艾草熏香的氣味。
“陳編修,昨日你說奉命核查河北軍報,今日可有什么要問的?老夫軍務繁忙,可沒那么多閑工夫陪你這磨嘰。”
韓世忠的聲音不帶什么溫度,直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