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統制,樞密院核查軍報,不過是下官奉命行事的幌子。”
陳南深知這位“潑韓五”的性子,當即不再繞彎子,一揖及地。
“下官此次冒昧前來,除了仰慕統制威名,實則另有十萬火急,關乎國朝生死存亡的機密要事,不得不向統制剖心瀝膽,當面陳情!”
“哦?”韓世忠眉峰一挑,“關乎國朝生死存亡?你且細細說來!若有半句虛言,本帥帳下可不缺軍法官!”
“統制可知,如今朝堂之上,南遷之聲已甚囂塵上!黃相公與汪樞相正極力勸諫官家,欲放棄中原,退守江南!”
“你說什么?!”
韓世忠眉峰一挑,銳利的目光審視著陳南。
“南遷?此事非同小可,你一介編修,從何得知?可知若是妄言,是何等罪過?”
“統制當知太廟神主南遷詔令,下官在樞密院雖位卑,卻也察覺到諸多異狀。院內近來常有秘密會議,多涉揚州事宜,文書調動亦詭秘。”
他頓了頓,補上一句更狠的。
“更有甚者,下官從一些錢糧支用調撥的蛛絲馬跡中推斷,他們恐怕已在暗中籌備修繕揚州行宮、轉運內帑府庫的用度!若不及時阻止,只怕他們很快便會造成既成事實,屆時悔之晚矣!”
哐當!
一聲巨響,韓世忠面前的案幾被他一掌拍得生生跳起。
他猛地站起,額角脖頸處的筋絡根根暴起,面皮漲得發紫。
“黃潛善!汪伯彥!這兩個天殺的奸賊!國賊!竟敢如此喪心病狂,倒行逆施!
河北尚未光復,中原尚在板蕩,大好河山淪于敵手,萬千黎民嗷嗷待哺!他們……他們卻只想著夾起尾巴逃跑?!”
陳南垂首,任憑那股狂暴的氣流在帳內肆虐。
待那咆哮稍歇,只余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韓世忠胸膛劇烈起伏。
陳南這才躬身:“統制息怒!此事尚未在朝堂定性,但據下官在樞密院所見,此事恐怕已是板上釘釘,只待一個合適的時機便會昭告天下!”
黃、汪二人,在官家面前巧言令色,顛倒黑白,極力渲染北方局勢如何糜爛不堪,無可救藥,又夸大金人兵鋒如何強盛,不可抵擋。
官家春秋正盛,未經戰陣,耳根子又軟,若長此以往,我大宋江山,危在旦夕啊!統制!”
“咚咚——咚咚——”
堅硬的牛皮戰靴一下下踏在鋪著粗糙獸皮的地面。
韓世忠在軍帳內猛獸般來回踱步,那魁梧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在粗陋的帳壁上晃動不休。
他驟然停步,蒲扇般的大手攥得骨節咔咔作響,猛地一拳再次砸向那張已然不堪重負的案幾。
“哐!”
案幾發出一聲更凄慘的呻吟,這次連帶著半邊都塌了下去。
“匹夫誤國!匹夫誤國啊!將士們在前線浴血搏殺,他們卻在后方挖空心思要將官家裹挾到江南去作樂!他們眼中還有沒有君父?還有沒有這萬里河山?還有沒有中原父老?!
韓某深受國恩,官家待我不薄,豈能坐視此等奸佞小人禍亂朝綱,斷送我大宋錦繡江山!”
帳外親兵聽到這動靜,面面相覷,終究沒敢輕易入內打擾。
陳南一直靜立,垂首斂目。
他深知,此刻的韓世忠,就是一堆澆滿了火油的干柴。
待那咆哮漸歇,只余粗重的喘息,韓世忠才緩緩抬起頭,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急切,躬身一揖。
“統制忠勇,下官欽佩萬分。統制一腔熱血,下官感同身受。只是,統制身負拱衛行在重責,一舉一動都牽扯甚大,不宜擅離職守。若因一時之憤而輕舉妄動,恐怕會落入某些人的口實。”
說著,陳南從懷中取出一份印刷粗糙,卻字跡清晰的傳單,雙手遞上:“統制請看,此乃河北傳來的一份捷報。此物并非出自官方塘報,乃是前方將士感于岳飛忠勇,自行刊印傳揚,以振士氣。
其上所述岳飛于新鄉大破金軍,八百破陣,斬將奪旗之事,下官已從樞密院內部調閱的零星戰報中側面核實,確有其事!何等豪邁!何等壯烈!”
韓世忠一把抓過傳單,見其不似官府文書,倒像是民間自行刻印之物,眉頭先是一皺,暗忖這等形式的軍情有幾分可信。
但當看到“岳飛身先士卒,匹馬當先,斬金軍敵酋大纛,金軍大潰”等字樣,又聽陳南言及已從樞密院核實奪旗之事,他緊握的拳頭微微一松,眼中爆發出驚人的亮色。
“好!好一個岳鵬舉!這才是大丈夫所為!這才是大宋軍魂!”
他心中雖對傳單所言‘金軍大潰’存疑,深知金軍軍豈會因此便徹底潰敗,但岳飛此等膽氣與壯舉,已足以讓他胸中沉寂已久的豪情被瞬間點燃。
陳南趁熱打鐵:“統制,岳飛以區區數千兵馬,尚能于河北之地屢創金軍,我等手握數萬精銳,扼守江淮天險,背靠應天府堅城,將士用命,又何懼金虜哉?
下官不才,亦有幾條鞏固應天城防,堅壁清野,以逸待勞之策,愿獻于統制,以助統制決策!”
陳南話鋒一轉,聲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
“韓統制,便說那御營后軍都統制張俊,近日也一改往日只顧鉆營的作風,頻頻上書朝廷,力陳堅守江淮之策,甚至主動請纓屯田淮甸,以固根本。
雖說他先前推行那‘建炎通寶’當三大錢之舉,已使得應天府物議沸騰,怨聲載道。
然,即便如此,他在固守中原一事上,至少姿態做足,不曾有半句南遷之言。”
“張俊那廝……”韓世忠重重地哼了一聲,蒲扇般的大手在身側緊握成拳,骨節發出“咯咯”的脆響,顯然對這個名字并無多少好感。
“張統制雖有其私心,但其所為,客觀上亦是為堅守出力。若連張俊這等人都能看到北望之心不可失,統制您一向敢為天下先,難道愿意在此等關乎國運的大事上,反倒……”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顯。
韓世忠臉色一沉,重重哼了一聲。
他韓世忠自負勇武不下于任何人,張俊那廝雖有些鉆營的小聰明,但論及沙場決勝的真本事、論及對大宋的忠勇之心,豈能與自己相提并論?
如今連張俊都在為堅守做準備,自己若再無所作為,豈不讓人恥笑?
他猛地轉身,虎目圓睜,盯著陳南,仿佛要將這個看似文弱的八品編修看穿。
“哼,為堅守出力?他張俊那點心思,無非是看風向罷了!你小子,倒是會說話!激將法都用到老子頭上來了!張俊那廝,慣會投機取巧!他也配談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