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撫諭大人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張邦昌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股子久不見天日的霉味兒。
他這段時日,名為“優養”,實則與階下囚無異,日夜備受煎熬。
馬伸看著眼前形容枯槁的張邦昌,此人也曾煊赫一時,如今卻落得這般田地。
他拱了拱手,直接道明來意:“張大人不必多禮,下官此來,是奉了圣上密詔。”
“圣上密詔”四字入耳,張邦昌那本就佝僂的身子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竭力維持著平靜,伸手:“請大人示下。”
馬伸從懷中取出那卷黃綾詔書,展開,一字一句,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朕膺天命,嗣承大統……”張邦昌的呼吸開始急促,不祥的預感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張邦昌以權宜之計代行國事,朕本……”聽到這里,張邦昌心中尚存一絲僥幸,難道是……赦免?
“……然其后建國號,行大赦,住宿福寧殿,宮人傳奉,僭越無度!”馬伸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審判的意味。
“不!”張邦昌失聲低呼,那絲僥幸瞬間被擊得粉碎。
“……心跡叵測,有負國家,罪不容誅!”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張邦昌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朕念其曾為舊臣,不忍陳尸街市,令其——自!絕!”
“自絕”二字,如兩道索命的寒芒,洞穿了張邦昌最后的防線!
“家屬保全,潭州供給口糧,永遠拘管……欽哉!”詔書讀畢,馬伸將其一合,冷冷地注視著面如死灰、渾身篩糠般抖動的張邦昌。
震驚,難以置信,而后是徹骨的絕望與翻涌的怒火。
“自絕……哈哈……自絕……”
張邦昌突然發出一陣凄厲的笑,笑聲里滿是悲涼與不甘。
“好一個‘不忍陳尸街市’!好一個‘令其自絕’!趙構小兒,他這是要我的命啊!”
他猛地向前撲去,枯瘦的手爪伸向馬伸,似想抓住什么,卻被旁邊早有準備的執事官一把按住。
“放開我!”張邦昌狀若瘋虎,奮力掙扎,“當初!當初若非金狗的屠刀架在汴梁城頭,架在你趙氏宗親的脖子上!我張邦昌豈會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忍辱負重,代行國事一月,為的是什么?!還不是想為中原億萬生靈求一條活路!為他趙氏江山留下一線喘息之機!如今倒好,他趙構的龍椅坐穩了,江山保住了,便要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了么?!”
馬伸退后半步,避開張邦昌噴濺的唾沫星子,冷聲道:“張大人,休得咆哮!圣上仁慈,才賜你個體面死法。再敢污言穢語,休怪本官無情!圣意已決,多言無益。”
他明白,張邦昌的話里,或許摻雜著幾分實情,但在皇權面前,個人的辯解總是那樣微不足道。
“圣意?狗屁圣意!”張邦昌徹底失態,指著馬伸,聲嘶力竭地咆哮,“我為趙家守土,護持宗廟,他卻要我死!我不服!我不服!”
他踉蹌著后退,神情癲狂。
“我不死!我憑什么要死?我沒有負國!是國家負了我!是他們趙家負了我!”
幾名負責看守的執事官見勢不妙,連忙上前,試圖按住情緒失控的張邦昌。
“張大人,圣命難違,還請……還請顧全些顏面。”一名年長的執事官低聲勸著,語氣中透著無奈。
他們也是奉命行事,眼前這位,昨日還是“楚帝”,今日便要自尋死路,世事變幻,令人唏噓。
張邦昌甩開他們的手,退到平楚樓的臺階下,仰頭望著這座并不算高的小樓。
這里,是他軟禁歲月中唯一的寄托,他曾在這里讀書寫字,試圖麻痹自己。
未曾想,此處竟成了他的葬身之所。
“顏面?哈哈,我張邦昌一生,汲汲營營,所求不過一個‘顏面’二字。到頭來,卻要以如此不體面的方式了結此生!”他喃喃自語,聲音里滿是嘲諷。
他忽地想起了什么,猛地轉身,沖到馬伸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語氣急促。
“馬大人,你告訴官家,告訴他!王時雍!那個王時雍!他才是真正的奸賊!是他,是他當初極力勸進,是他與金人暗通款曲!我……我也是被他蒙蔽了啊!”
王時雍,曾任偽楚的宰相,是張邦昌稱帝的主要策劃者之一。
此刻,張邦昌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試圖將所有罪過都推到王時雍身上。
馬伸輕輕掙開他的手,嘆了口氣。
“張大人,事已至此,說這些還有何用?王時雍的罪責,朝廷自有公斷。您還是……早做準備吧。”
這句話,徹底擊碎了張邦昌心中最后一點僥幸。
他頹然松手,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瞬間蒼老了許多。
他默默轉身,一步,一步,異常艱難地向平楚樓上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能砸穿樓板。
樓下的馬伸和執事官們,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背影,無人言語。
空氣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張邦昌登上樓頂,憑欄遠眺。
湘江在遠處蜿蜒,秋日的陽光照在江面,碎金點點。
潭州城的輪廓,在薄霧中時隱時現。
他也曾站在這里,幻想過東山再起,洗刷污名。
如今,一切皆空。
他回想自己的一生,寒窗苦讀,金榜題名,官居要職,也曾意氣風發,也曾心懷天下。
靖康之變,將他推上了風口浪尖。
在那場滔天巨禍面前,他做出了選擇,一步錯,步步錯,最終踏上了這條黃泉路。
“罷了,罷了……”張邦昌發出一聲長嘆,聲音里是化不開的疲憊與蒼涼。
他解下腰間的絲絳,將其系在樓閣的橫梁之上。
他最后望了一眼南方的天空,那里,是應天府的方向,是他曾經宣誓效忠的朝廷所在。
眼中掠過萬千情緒,最終都歸于死寂,他慘笑一聲,聲音嘶啞地低語。
“官家……這便是你賜予的‘恩典’……臣張邦昌……領了!”
他閉上雙眼,將頭伸進了那冰冷的絲絳之中。
片刻之后,平楚樓上,死寂一片。
馬伸在樓下靜候多時,直到兩名執事官面色凝重地下來稟報:“大人,張邦昌……去了。”
他默然頷首,眼中不見波瀾,只揮了揮手:“按照圣意,尋個地方好生安葬。其家屬,每日供給口糧,不得短缺,嚴加看管。”
“遵命。”
處理完張邦昌之事,馬伸不敢耽擱,立刻修書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應天府。
密信抵達御前,趙構展開草草一覽,年輕的帝王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將密信扔在一旁,目光投向輿圖上高州的位置,只淡淡開口,聲音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傳朕旨意,王時雍,不必押解回京了。”
近侍心領神會:“官家圣明,那如何處置?”
“就地斬首,傳首各路,以儆效尤。”
“遵旨!”
建炎元年的秋風,蕭瑟肅殺。
曾經喧囂一時的偽楚君臣,一個自縊于潭州,一個授首于高州,先后化為歷史的塵埃。
他們的死,是新皇登基的祭品,是朝局洗牌的必然。
然而,卻未能阻擋北方金人那依舊滾滾南下的鐵蹄洪流,大宋的劫難,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