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宗澤即將踏入應天府那潭深不可測的渾水前,一則消息如同平地驚雷,先一步在官場士林炸開了鍋——
“道君皇帝和淵圣皇帝,已被金人從燕山府遷去了中京!”
盡管年輕的趙官家第一時間便下了嚴厲的禁口令,試圖將這足以動搖國本的消息壓制在宮墻之內。
但如此驚天動地的訊息,又豈是區區一道旨意能夠完全封鎖的?
可這種事,哪里是圣旨能堵得住的。
它自己就長了翅膀,飛遍了應天府的每一個角落。
一時間,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都在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人心浮動,惶惶不可終日。
茶館,酒肆。
這些平日里消息最為靈通的場所,此刻更是成了各種揣測和流言的集散地。
說書先生們暫時放下了才子佳人的風流韻事,將從各處聽來的只言片語添油加醋地編排起來。
“聽北邊回來的老客說,中京那地界兒,比燕山府還要往北邊去,冷得能把人耳朵都凍掉!”一個綢衫商人端著茶碗,壓低聲音對著同桌的人說。
“何止是冷!”鄰桌一個幕僚打扮的中年人搖著頭,壓著嗓子道,“這恐怕是金人怕咱們跟二圣爺那邊通上氣兒,故意給挪到更遠的地方,好斷了咱們的念想呢!”
街頭巷尾。
尋常百姓也顧不上柴米油鹽了,三三兩兩湊一堆,臉上全是驚慌。
“可憐見的二位圣人吶!先是給擄到北邊,如今又挪窩,這苦日子……”一個頭發花白被放出宮的嬤嬤拿袖子揩著眼角。
“金狗這是憋著壞呢!燕山府的宗室,聽說活活折磨死了不少!這群畜生!”一個后生小子捏著拳頭,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來。
那些素來心向北伐、日夜盼望著迎回二圣、光復舊都的士人們,聽聞此訊,更是悲憤交加,捶胸頓足,對著北邊磕頭。
太學里頭,哭聲震天,年輕的學子們將剛領到的《圣瑞勸進表》撕得粉碎。
“勸進?勸他南逃嗎?國仇未報,何以為君!”
更有性子烈的,嚷嚷著要寫血書,請官家即刻北伐。
——
幾百里外,黃河岸邊。
風沙能迷了人的眼,寒氣刮在臉上生疼。
宗澤領著最后一撥肯跟他南下的河北兵,在滿是溝壑的地界上,一步一挨地挪。
這支隊伍,與其說是軍隊,到更似一群逃荒的。
衣裳破破爛爛,臉上沒幾兩肉。
家沒了,親人散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前頭那個頭發胡子全白了,腰桿卻還直挺挺的老將軍。
朔風卷著沙子,抽打在宗澤臉上。
他滿頭的銀發在風里胡亂地飄。
老將軍只是不停地扭頭,看一眼北邊,再看一眼。
那是他的故都,他的家。
如今,只剩一片焦土。
“元帥,歇歇吧!馬都走不動了!”一名親兵牽著馬,嗓子啞得厲害,懷里還抱著一桿熏得發黑的“宗”字帥旗。
“弟兄們……好些人幾天沒沾過糧食粒子,再這么下去……到應天還得好幾日行程呢。”
宗澤勒住馬韁,看著身后那些東倒西歪、疲憊不堪的士兵,心中涌起一陣酸楚。
這些都是好男兒啊!
他們本該在田間耕作,在學堂讀書,卻因為這場該死的戰爭,不得不拿起刀槍,與兇殘的敵人搏命。
他從懷里摸出一封信,邊角都磨毛了。
這是前些時日,他還在河北堅持抵抗時,張所部屬王珪派人輾轉送來的密信。
信中,提及了應天府朝堂的詭譎風云,提到了那個叫陳東的太學生,伏闕上書,罵南遷,主張死守。
“陳東……”宗澤低聲念著這個名字。
他知道此人,當年“伏闕上書,請誅六賊”,頗有膽識;可以一直無緣得見。
王珪在信里還遮遮掩掩地提了一嘴,說陳東和他那個叫陳南的兄弟,正在應天府暗中聯絡正直官員,試圖阻止黃潛善、汪伯彥等人的南逃陰謀。
盼著自己到了應天府,能夠主持大局,重振朝綱。
信末懇切言道:“公若不至,朝中正氣將為宵小所噬,江南溫柔鄉,恐再無北望之人矣!”
“應天府……勸解官家莫南巡?”
宗澤干笑,望向東南。
那位年輕官家,他清楚。
朝堂上那些貨色,他也明白。
指望他們?難。
若他也去了應天府,與那些蟲豸同朝,即便能爭得幾句,又能改變什么?
不過是多一個裱糊匠罷了!
山不就我,我自成山!
他趙構要去江南做他的安樂天子,由他去!
某宗澤,便是大宋在北方不倒的最后一座山!
只要老夫還在開封這大宋故都一日,便能向天下昭示,大宋仍具統治中原的合法性與能力。
小皇帝那偏安江南的念頭,就成不了氣候!
他猛地挺直了腰桿,那股子久違的悍勇氣,從他衰老的身體里頭沖了出來。
他一攥馬韁,那匹老馬竟也跟著嘶鳴一聲,人立而起!
“誰說我們要去應天府那個銷金窟?!”
他豁然拔出腰間的佩劍,劍指汴梁!
“全軍聽令!轉道!目標——東京開封府!
那里,是我大宋列祖列宗的陵寢!是我漢家兒郎百萬軍民的根!
只要某還有一口氣,就誓死守衛東京,絕不讓金狗的鐵蹄,再踏進太廟半步!
告訴天下人,我大宋,還沒亡!
這中原,還是我漢家的天下!”
這宣言,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點燃了隊伍中每一個士兵心中殘存的血性!
他們先是驚愕地睜大了眼睛,隨即,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與狂熱,從他們干裂的嘴唇間爆發出來,匯聚成震天的怒吼!
“開封府!保衛東京!”
“誓死追隨元帥!殺盡金狗!”
那些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眼神黯淡的士兵們,都似被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
紛紛從地上掙扎著爬起,舉起手中殘破的刀槍,眼中重新燃燒起熊熊的戰意。
他們不再迷茫,不再退縮,因為他們的主心骨還在!
他們的魂,回來了!
月光下,這支殘兵,掉轉方向,像一柄出鞘的銹劍,固執地刺向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