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皇宮深處。
年輕的官家趙構,身著略顯寬大的赭黃色常服,疲憊地斜倚在冰冷的御座上。
那御座,只是一張尋常的楠木大椅,扶手上連因歲月摩挲而生的包漿都未曾磨出。
觸手冰涼刺骨,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的臉龐在跳動的燭光下忽明忽暗,俊朗的眉宇間,刻著與他二十歲年紀極不相稱的深深倦意和濃重陰霾。
眼窩深陷,透著青黑,顯然是久未安眠所致。
御案上,奏疏堆積如山。
無非是各地請餉、彈劾貪腐,間或夾雜著流民四起、盜匪蜂擁的慘狀,以及那些令他心煩意亂的南遷陳詞。
他煩躁地將一本奏疏丟在御案上。
“遷遷遷!就知道遷!”他低聲咒罵,聲音嘶啞。
最近他總是睡不安穩,太醫開的方子,喝了也不見好。
龍涎香的安神效果越來越差,連太醫的方子也壓不住他夜夜的噩夢。
他總夢見宗澤那張布滿風霜的臉,帶著尸山血海的煞氣,質問他為何不為二圣復仇,為何偏安一隅!
趙構對著搖曳的燭火,怔怔出神。
北望中原,烽火連天,南顧行在,人心惶惶。
突然,燈花猛地爆響一聲,火星四濺,驚得趙構一哆嗦。
“報——”
一個內侍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
“官家!六百里加急軍報!東京留守、宗……宗老將軍他……他……他反了!不!他擅自率軍北返,正向開封府進發!”
“什么?!”年輕的官家猛地從御座上彈起,寬大的袍袖帶翻了案上堆積如山的奏章,紙張紛飛。
宗澤?回開封?
他不是應該奉詔來應天府“述職”的嗎?
念及昨日黃潛善在耳邊絮叨,歷數宗澤擁兵自重、其心叵測云云。
當時,他還腹誹黃潛善危言聳聽,宗澤素有忠名。
但如今……
一陣寒意從腳底板躥了上來,直沖腦門,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仿佛宗澤那雙炯炯的目光已經隔著千里,刺穿了宮墻,落在了他的身上。
“傳朕旨意!”聲音因著震驚與某種被戳破的惱怒而尖利,“即刻傳令御營司統制官!火速派兵!不!是精銳!絕不能讓他,讓他擅自挑起與金人的戰事!誤了朕的……咳咳……大計!”
內侍領旨忙躬身退了出去。
“官家息怒!”一個略顯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殿外響起。
未幾,一個身著紫袍的官員快步走了進來,正是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黃潛善。
他身后還跟著幾位大臣,顯然也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軍報驚動了。
黃潛善一揖到底:“官家,宗澤此舉,目無君上,擅動刀兵,與謀逆何異?其所謂‘北返開封’,實則包藏禍心!老臣昨日所言,不幸言中啊!請官家即刻下旨,命沿途州府攔截,并昭告天下,斥其不臣!”
趙構胸膛劇烈起伏,黃潛善的話像是一把干柴,丟進了他本就燃燒的怒火里。
但他強壓著火氣,目光掃過黃潛善身后幾位大臣,他們臉上或有驚懼,或有附和,甚至有人眼中閃過一絲隱晦的幸災樂禍。
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都被趙構盡收眼底,心中已在飛速盤算:誰可暫用,誰需敲打,誰又是潛在的威脅。
“許愛卿,”趙構忽然轉向人群中一位面色剛毅的官員,“你那份為宗澤辯護的奏疏,朕還記得清楚。——現在,宗澤‘擅自北返’,你又如何說?”
許景衡出列,不卑不亢。
“官家,宗老將軍之心,天地可鑒!其或有操切之處,但絕無不臣之心。開封乃我大宋故都,民心所向,宗老將軍此舉,或為激勵民心,或為牽制金人,具體緣由,尚需查明。若僅憑猜測便治其重罪,恐寒了天下忠義之士的心啊!”
“好一個‘忠義之士’!莫非……”趙構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朕看他是也想來一次‘黃袍加身’吧!”
此言一出,殿內死寂。
黃潛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
趙構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御座。
對于這位名震河北的老帥,趙構的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宗澤是旗,是盾,能擋住金人南下的鐵蹄,能暫時堵住悠悠眾口。
但,這面旗太紅,這塊盾太硬!
“堅守中原、力主北伐”,喊得震天響,卻像一記記耳光,抽在他的臉上。
他要的是穩,是喘息,是積蓄力量徐圖江南,而非此刻便去和金人硬碰,拿他這風雨飄搖的小朝廷去賭!
更要命的是,宗澤在軍民間的名望,太高了。
高得讓他這個龍椅上的人,坐不踏實,夜里都睡不安穩。
臣子的名望高過了君主,這絕非吉兆。
兵部尚書許景衡那份為宗澤辯護的奏疏,字字句句,言辭鑿鑿,還擺在御案的角落里。
“若去年汴京城中,能有數個如宗澤這般忠勇剛直、與城共存亡的臣子,我大宋何至于落到今日這般國破家亡、君父蒙塵的凄慘境地?”
這話,針尖似的,一下一下扎著他。
許景衡這是什么意思?
是在暗中指責他這個皇帝,其膽識和擔當,還不如一個留守東京的老臣嗎?
這讓他情何以堪!
原本,他擔心宗澤要回來了。
帶著他那支從尸山血海里拉出來的隊伍,浩浩蕩蕩。
他回來,會怎么做?
真心實意輔佐朕這個年輕官家,共渡國難?
還是像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學生一樣,跑到朕面前,慷慨激昂地質問朕為何遲遲不發兵北伐,為何對二圣的苦難視而不見?
他會不會也打著“收復失地、迎還二圣”的旗號,來逼朕?
他甚至能想象到,若宗澤真到了應天府,那場景會是何等劍拔弩張——群臣激憤,宗澤痛斥,而他,這個大宋官家,將無地自容!
趙構越想越覺得頭痛欲裂。
可現在呢?
他沒來行在?!
他居然敢?
趙構的怒火再次不受控制地升騰起來,胸中仿佛有一座火山即將爆發。
但奇怪的是,在這熊熊燃燒的怒火之下,卻又有一絲微弱的、幾乎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如釋重負的感覺。
甚至內心深處居然有一絲隱秘的“期待”。
他煩躁地揮了揮手,“都出去!讓朕一個人待會兒!”
眾人見官家盛怒之下,已有決斷之意,不敢再多言,連忙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倒退出大殿。
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
趙構疲憊地重新靠回到冰冷的御座之上,雙手無力地按著突突直跳的額角。
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各種紛繁復雜、相互矛盾的念頭,攪得他心亂如麻。
御座冰冷,人心叵測。
黃潛善之流,雖能解一時之憂,卻非國之棟梁。
朕真正能信誰?用誰?
他腦海中閃過那個因直言而被自己“恩賜”虛職,實則束之高閣的太學生陳東。
此人雖莽撞,其心尚赤。
又想到其弟陳南。
竟被黃潛善那老狐貍收入帳下……
哼,是個人才,還是個棋子?
趙構的眼神變得幽深。
陳南……你,又能為朕帶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