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山雨欲來風滿樓,壞消息如同夏日午后的雷暴,毫無征兆地接踵而至。
陳南正低頭整理著一沓沓來自各路州府的軍情塘報,試圖從那些潦草的字跡和簡略的軍情中,拼湊出大宋江山此刻的真實面貌。
突然,一陣輕微的騷動從外間傳來,幾個書吏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神色間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惶。
“聽說了嗎?兩浙路……出大事了!”一個壓得極低,帶著明顯的顫音。
“噓!小點聲!是……是杭州那邊……據說……據說慘烈得很……”另一個聲音接口,語氣同樣充滿了不安。
兩浙路?杭州?
那里不是江南富庶之地,魚米之鄉嗎?雖然近年來也偶有盜匪滋擾,但總體還算平穩。
月前,朝廷不是剛剛派遣了皇親高士曈,帶著所謂的“招安”使命去了杭州嗎?
難道……是那些嘯聚山林的盜匪,又鬧出了什么幺蛾子?高士曈那個蠢貨,怕不是又把事情搞砸了!
正當他凝神細聽,試圖捕捉更多信息之時,一名樞密院的小吏神色慌張地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手中捧著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加急軍報。
那軍報的封皮,被雨水浸潤得有些模糊,更觸目驚心的是,上面還沾染著幾點早已干涸的暗褐色血跡和泥污。
那小吏顯然也被這軍報的模樣嚇得不輕,腳步有些踉蹌,徑直將文書送往了堂內黃潛善和汪伯彥議事的偏廳。
陳南強壓下心中的悸動,假裝繼續整理文書,眼角的余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那份軍報。
他趁著周圍無人注意的間隙,悄悄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目光在封皮上一掃而過。
“兩浙提刑周格殉國,杭寇勢熾!”
他手中的毛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桌案上,他卻渾然不覺。
等到稍晚些時候,當偏廳的門打開,黃潛善和汪伯彥面色陰沉地走出來,各自吩咐屬官加緊處理公務,不要隨意議論之后,關于兩浙路的具體消息,才如同瘟疫一般,在整個樞密院內悄然傳開。
等到稍晚些時候,具體的消息傳開,更是讓人遍體生寒。
原來,就在數日前,那個被朝中清流寄予厚望,認為能夠憑借其剛直整頓兩浙吏治、彈壓不法的提點刑獄公事周格,真的死了!
而事情的起因,正是那個愚蠢透頂的皇親高士曈!
高士曈此人,仗著自己是孟太后的遠房親戚,平日里便驕橫跋扈,不學無術。
此次被委以“招安”兩浙盜匪的重任,更是將他的愚蠢和自負發揮到了極致。
他一心只想著通過“招安”來撈取政治資本,根本不顧地方百姓的死活。
上次僥幸從盜匪手中脫險,撿回一條小命,他非但不知悔改,反而更加固執地認為,只要朝廷表現出足夠的“誠意”,那些“一時糊涂”的盜匪便會“幡然醒悟,重歸王化”。
他甚至還上書朝廷,夸夸其談,說什么“群寇已露悔意,旦夕可平”,請求朝廷加撥錢糧,以便他“恩威并施,早日蕩平寇患”。
而奉命與他合兵一處,負責進剿盜匪的提點刑獄公事周格,卻是個眼里揉不得半點沙子的鐵面御史。
他出身寒微,憑借一腔忠直和過人的才干才走到今天的位置,深知盜匪之禍猛于虎狼,對高士曈這種近乎養寇自重的行徑深惡痛絕。
周格堅持認為,對這等殺官造反、荼毒地方的無法無天的劇寇,必須予以雷霆打擊,斬草除根,方能震懾宵小,安定地方。
指揮不一,軍心不穩。
就在這致命空當,杭州城內那些被高士曈的“招安”姿態養肥了膽子的盜匪頭目,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餓狼,趁著一個風雨交加的深夜,發動了蓄謀已久的突襲!
他們的目標,并非是高士曈那群只知虛張聲勢的烏合之眾,而是直撲營盤相對嚴整、卻因高士曈的掣肘而導致防備松懈、真正具備一定戰斗力的周格大營!
周格猝不及防,力戰殉國!
盜匪頭目認出他是主張嚴剿的周格,當即下令將其殘忍殺害,并將他的頭顱割下,懸于杭州城頭示眾!一代忠臣,竟落得如此下場!
更荒唐的是,周格麾下那些蘇、秀籍的士兵,本就因地域之見與高士曈帶來的那些驕橫跋扈的浙兵平日里齷齪不斷,積怨已深。
周格在時,尚能勉強壓制,此刻見主帥慘死,群龍無首,軍心大亂。
又在高士曈那些幸災樂禍、甚至暗中煽風點火的浙兵的煽動和裹挾之下,竟在混亂中發生了嘩變!
他們非但沒有為慘死的主帥報仇雪恨,反而被盜匪的兇焰所懾,又兼對朝廷的失望和對自身前途的迷茫,竟掉轉槍頭,轉而投靠了那些剛剛殺害他們主帥的盜匪!
美其名曰“識時務者為俊杰”!
而隊伍中那些忠于周格、不愿同流合污的淮南籍士兵,他們多是跟隨周格多年的老部下,感念周格的知遇之恩,不肯屈膝投降。
因勢單力薄,竟被這些喪心病狂的叛變浙兵視作“異己”,當作他們投靠盜匪的“投名狀”!不由分說,盡數屠戮!
嘩變!
屠戮袍澤!
剿匪的官軍,自相殘殺,最后還調轉槍頭,助紂為虐!
他甚至懷疑,史書上那些最不堪的亂世,是否也曾上演過如此丑陋的一幕。
噩夢未歇。
金銀開路,細作四出。
一時間,兩浙路烽煙四起,處處告急。
杭州、湖州、秀州……各地盜匪紛紛響應,攻陷縣城,殺害官吏,搶掠百姓。
原本負責此事的同知樞密院事翟汝文,眼見局勢失控,擔心叛亂波及自身所在的越州,只得帶兵撤回了越州自保!
如此一來,盜匪更是如入無人之境,聲勢愈發浩大。
甚至喊著“殺盡官吏,共分田畝”,裹挾了無數流民,勢如燎原。
陳南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只覺得無力。
外有強敵,內有劇寇,朝中奸佞當道,軍心渙散,將領無能……這大宋,真的要亡了嗎?
黃潛善、汪伯彥看到這份軍報,恐怕又要彈冠相慶了吧?
這下可好,兩浙路糜爛至此,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證明“中原不可守,江南亦非樂土,唯有遠遁方可保全”的“高瞻遠矚”呢?
果然,就在人心惶惶之際,一道更加明確的圣旨從宮中傳出,激起了更大的浪濤和更深的絕望。
“茲念宗廟為重,社稷為先。今虜寇未靖,中原多事,為保列祖列宗神主萬全,特命有司預備舟船,擇吉日奉迎太廟神主,暫幸揚州……”
奉迎太廟神主赴揚州!
連祖宗牌位都預備打包南下了?這應天府,還守個什么勁兒?
旨意里點了外戚孟忠厚(孟太后的弟弟)操辦此事,還特別交代,禮器“隨宜充代”,祭祀新物令揚州“酌量應付”。
連祖宗挪窩都這么糊弄,這是跑路呢,還是請神呢?
跟著這道旨意下來的,還有一紙人事任免。
河北西路招撫司參謀官王珪,升招撫判官,代張所也。
張所呢?
直龍圖閣的職銜一擼到底,直接發配嶺南安置!
嶺南!那地方自古便是流放罪臣之地,瘴癘橫行,環境惡劣,十去九不回!
黃潛善、汪伯彥這是要借刀殺人,置張所于死地啊!
王珪,兄長的舊友,此刻頂替上去,處境怕是比走鋼絲還險。
“一石二鳥,好毒辣的手段!”
陳南咬緊了牙關。
黃、汪二人這是在用一個相對不那么礙眼、甚至可能被他們拉攏的王珪,換掉了一個立場堅定、難以控制的張所!
王珪此刻的處境,恐怕也十分微妙。
他是被黃、汪二人利用?還是真的得到了重用?他能否頂住壓力,繼續堅持抗金?這一切,都充滿了未知數。
陳南只覺著這心,忽上忽下,沒個著落。
他就像一個溺水者,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卻發現周圍全是滑膩的浮冰,稍一用力,便可能加速沉沒。
真是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
隔了兩日,又是一道圣旨,說的是沿河防務。
詔書上倒是寫得懇切,要求沿黃河一帶負責扼守要沖的州縣,要積極“團結民兵”,派“明遠斥候”,嚴密監視金人動向。
若金人渡河,便叫“善沒水手”去“鉆穴其舟”,軍民“并力掩殺”,上下游還得“毋為自守之計”。
詔書還開出了懸賞:鑿沉兩艘金船,白身都能給個“進義副尉”。
沿海軍州,一體照辦。
這道詔令,單看內容,似乎頗有幾分積極防御、同仇敵愾的意味。
然而,結合前幾日奉迎太廟神主赴揚州的詔令來看,卻顯得無比諷刺和虛偽。
鉆船?掩殺?還上下應援?
陳南看著張貼出來的新皇榜,心中冷笑不已。
祖宗牌位都打包南下了,連招撫使都被貶到天涯海角了,現在卻在這里號召民兵去跟金人的戰船玩玩潛水偷襲了?
這是把沿河百姓當傻子,還是當炮灰?!”
他幾乎可以想象,黃潛善、汪伯彥是如何在趙構面前,巧舌如簧,粉飾太平,用這種看似積極的“防御”策略,來安撫那些尚存一絲幻想的朝臣和百姓。
這道詔令,不過是就是他們丟出來的一塊骨頭,用以轉移視線,麻痹人心罷了。
真正的重心,早已放在了如何安全、體面地逃往揚州。
就在陳南都有些心灰意冷,覺得大局難以挽回之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卻又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厚重的陰云,照進了他近乎絕望的心底。
“聽說了嗎?李相公上書了!”
“哪個李相公?”
“還能是哪個?就是之前被罷相,如今賦閑在家的李綱李相公啊!”
“他上書說什么了?”
“還能說什么?自然是反對南遷!聽說李相公在奏疏里慷慨陳詞,力主堅守!他還說,他愿意親自坐鎮這應天府,與城偕亡,以定軍心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