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南聽到消息時,正在一家茶館里,試圖從南來北往的客商口中,打探更多關于宗澤的消息。
茶館里人聲嘈雜,三教九流混作一處,說的無非是北邊金狗又如何兇殘,或是城里米價又漲了幾何。
李綱!是李綱!
這位被朝堂袞袞諸公視為棄子,被黃潛善、汪伯彥之流恨不得踏上一萬只腳的罷相,竟然在這風雨飄搖、人心思逃的當口,還是站了出來!
他要留下來!
他要死守!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蕩之情,瞬間沖刷著陳南的四肢百骸,連眼眶都有些發熱。
這不單單是一個人的態度,這是一種宣告,一種不屈的精神!
尚有人,愿意為這片土地,為這份沉甸甸的責任,傾盡所有,乃至獻出生命!
李綱上書的消息,迅速在應天府的街頭巷尾傳開,無異于給日漸消沉的主戰一派打了一劑猛藥。
應天府上空那層厚重得令人窒息的陰霾,仿佛也被這一聲吶喊撕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縷微弱卻頑強的光。
一時間,無數人的心都懸了起來。
目光齊齊投向皇城深處。
李綱的請求,官家,會準嗎?
皇城,偏殿內。
廊柱上的朱漆有些剝落,庭院里的花木也疏于打理,顯得有些蕭瑟。
屋里光線有些晦暗,新換上的宮燈也不大頂用。
趙構揉了揉發脹的額角,面前攤開的奏疏上,那些關于淮甸屯田的爭論依舊密密麻麻,看得他心煩。
殿外,黃潛善與汪伯彥低沉的請安聲如同催命符般傳來。
“讓他們進來。”趙構疲憊地揮了揮手。
“管家,”黃潛善一進殿便哭喪著臉,“老臣聽聞,李綱那匹夫,竟敢荒唐上書,此等沽名釣譽之徒,蠱惑人心,實乃社稷之賊!應天府城防未固,人心思逃,若金人鐵騎掩至,管家龍體何安?”
汪伯彥亦在一旁幫腔:“是啊,管家,揚州已備好行宮,暫避鋒芒,徐圖恢復,方為上策!”
趙構聽著兩人一唱一和,心中怒火與無力感交織。
他猛地一拍桌案:“夠了!朕意已決!朕哪里也不去!”
黃潛善與汪伯彥對視一眼,眼中皆是驚疑不定,卻也不敢再多言。
他們沒想到,一向在南遷問題上搖擺不定,甚至可以說已經默許了他們計劃的官家,今日竟會如此強硬。
難道是李綱那份奏疏起了作用?還是……官家另有考量?
一時間,殿內氣氛凝重到了極點。
黃潛善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再勸,但看到趙構那陰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臉色,以及眼中那一閃而逝的戾氣,最終還是識趣地閉上了嘴。
他知道,這個時候再多言,只會火上澆油。
“臣……臣等告退。”黃潛善與汪伯彥心有不甘,卻也不敢再多言,只能躬身行禮,悻悻然退了出去。
等黃潛善、汪伯彥終于從眼前消失,偏殿內重新恢復了死寂。
但兩人的話語,卻如同蒼蠅一般,在他腦海里嗡嗡作響,揮之不去。
南遷?揚州行宮?他們倒是安排得妥妥當當!
他真的不想走,每一次想到“南渡”、“偏安”,他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祖宗的牌位都在身后怒視著他。
可是,不走,又能如何?
金人的鐵騎,他擋得住嗎?
這滿朝文武,又有幾個是真心愿意與他共赴國難的?
此刻,他手中捏著一份擬好的詔書,看著上面那個小小的名字——趙旉,他那尚在襁褓中的獨子。
這是他血脈的延續,是大宋未來的希望,也是他在這亂世飄搖中,唯一能抓住的一點實在的慰藉。
他需要做點什么,來證明自己依舊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來向天下昭示,大宋的國祚,并未斷絕。
“傳旨。”
趙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在空曠的偏殿中響起。
一個小黃門連忙躬身進來。
“皇子趙旉,天性聰慧,朕心甚慰。特加封檢校少保、集慶軍節度使,封魏國公。”
每一個字都咬得很重,仿佛要將這虛無的榮銜,砸進這沉重的現實里。
內侍連忙應諾,小心翼翼地接過詔書,退了下去。
殿內,又只剩下趙構一人。
他踱到窗邊,伸手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木窗。
庭院里幾株梧桐光禿禿的,殘葉在泥濘中腐爛。
遠處,應天府的輪廓模糊不清,被籠罩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
這,就是他的江山?
指尖觸到冰冷的窗欞,那寒意直往骨頭縫里鉆。
他甚至有些恐懼去想北地那兩個人的消息,他們的存在,像一根無形的繩索,時刻勒著他的脖頸。
幾日后,消息終于從宮中傳出。
沒有允準李綱死守的請求,卻也沒有即刻啟程南狩揚州。
官家下旨:“暫駐南京,以觀河北。”
“暫駐……以觀河北……”陳南反復咀嚼著這八個字,滋味百般。
陳東在旁收拾著一堆公文,聞言哼了一聲:“不過是緩兵之計。黃潛善那老狗,定然又在官家耳邊吹風了。”
“至少,沒立刻走。”陳南道。
應天府暫時保住了“行在”的名義。
這就給他們,給所有不想看到大宋就此偏安一隅的人,爭取到了喘息的空隙。
但這“暫駐”二字,終究輕飄飄的,像是浮萍,隨時可能被一陣風吹走。
“暫駐”,就意味著隨時可以離開,“以觀河北”更像是一個漂亮的借口。
趙構并沒有真正下定決心堅守,他只是在觀望,在猶豫,在等待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出現的“轉機”。
而黃潛善、汪伯彥,也絕不會就此罷休。
斗爭,遠未結束。
甚至可以說,真正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
燕山府左近的山道上。
金兵的旗幟在朔風中發出沉悶的撲打聲。
一長串衣衫襤褸的人,被粗大的鐵鏈?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
隊伍最前頭,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踉蹌了一下,險些栽倒。
那是趙佶。
他腳上的單鞋早已爛透,凍得青紫的腳踝被鐐銬磨得血肉模糊。
“走快些!”
金兵的鞭子不耐煩地甩在半空,發出“啪”的一聲脆響,抽在另一個中年人——趙桓的額角,滲出血珠。
“不得無禮!”隊伍中突然沖出一個瘦削的身影。
中書侍郎陳過庭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竟掙開了一個看管他的金兵,跌跌撞撞撲過來,張開雙臂護在兩位帝王身前,盡管他自己也是蓬頭垢面,衣不蔽體。
“爾等蠻夷,安敢如此!”
“找死!”押隊的金將大怒,明晃晃的彎刀出鞘。
“慢著。”
一個沉雄的聲音自身后傳來。
完顏宗翰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而至。
他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這群俘虜,目光最后落在一個不停發抖的錦衣中年人身上。
“嗣濮王趙仲理?”
趙仲理哆嗦著,不敢抬頭。
“把這些宋室宗親,都單獨關押起來,每日按人頭給糧。”宗翰吩咐道。
旁邊一個副將欲言又止:“元帥,軍中糧草亦不寬裕……”
“無妨。”宗翰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活的,才值錢。”
馬蹄聲遠去,在草地上留下一串深坑。
當夜,破廟里擠滿了瑟瑟發抖的宋室宗親。
嗣濮王趙仲理數了數,隨駕北狩的兩千余宗室子弟,如今只剩下一千八百多人。
角落里,幾個小郡主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有微弱的呻吟。
老仆捧著半碗發霉的黍米,老淚縱橫:“王爺,這點糧食,如何夠分……”
趙仲理接過碗,將自己那份掰成幾小塊,遞給離他最近的一個孩子。
“先給孩子們。”
他抬起頭,破廟的窗欞外,一彎冷月掛在墨色的天幕上,清輝灑下,照得他那張曾經養尊處優的臉龐,此刻滿是絕望和悲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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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天府,柳蔭巷,陳家。
“官家給魏國公加封了。”陳東帶來最新的消息。
陳南“嗯”了一聲,撥了撥燈芯:“意料之中。”
“那李相公那……”
“李相公……至少,他把‘守’字,重新擺回了官家的桌案上。”
“可這‘暫駐’,又能暫到幾時?”陳東嘆了口氣。
“能暫一日,便是一日。”陳南放下手中的書卷。
“阿兄,你說,若此時河北之地,再來一份捷報,份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