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雨倒是停了,空氣中還是有股子濕冷黏膩的勁兒。
陳家兄弟兩人一道出的門。
“二郎,樞密院那邊,萬事小心。”陳東在宮門前的岔路口停下,往御史臺去的方向與樞密院相反。
“阿兄放心,我省得。”陳南點頭。
他獨自一人,朝著樞密院走去。
一腳踏進樞密院高高的門檻。
這里跟御史臺那邊不一樣,少了些書卷氣,多了幾分硬邦邦、冷冰冰的味道。
擦身而過的官員袍袖帶風,面無表情,連眼角的余光都吝嗇給予。
吏員們走路都帶著風,低著頭,神色匆匆。
一個面皮白凈的小吏領著他,七拐八繞,進了一間偏僻的小屋子。
一股陳年紙張氣味撲面而來。
屋子不大,卻被文書卷宗塞得滿滿當當,壘得比他人還高。
“陳編修,以后您就在這兒當差了。”
小吏指了指屋里唯一一張看著就快散架的書案,還有那幾摞高不見頂的文書。
“這些,都是河北遞上來的軍情塘報,還有各路兵馬的糧餉賬目,勞您費心整理造冊。”
陳南臉上堆起謙和的笑意:“有勞小哥指引。”
他的視線掃過那些積滿灰塵的卷宗,心里頭有把火在燒。
這些東西……就是他要找的!
等那小吏退了出去,陳南在吱呀作響的舊木椅上坐下。
他沒急著動手,先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聽著外面偶爾傳來的腳步聲和壓低的說話聲。
然后,他才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書。
指尖捻開泛黃的紙頁,發出輕微的脆響。
他俯身湊近,辨認著那些蠅頭小楷,墨跡深淺不一。
他干得很投入,很認真,甚至可以說是……過分勤勉了。
想當初為了論文,不知爬梳了多少故紙堆,對這些官樣文章和數目字,倒也不算陌生。
曾經的他對數目字有著近乎偏執的敏感,此刻,這天賦悄然蘇醒。
他看似在通讀,實則目光如鷹隼般掠過,專門鎖定那些異常的糧草消耗與兵額對應。
河北第三將,月耗糧草七萬石?可名冊上明明只有五千兵額……這中間的差額,去了何處?
某支軍隊頻繁調動于大名府與真定府之間,塘報上卻只字未提與金人接戰……空耗錢糧,意欲何為?
某次“小挫”,語焉不詳,陣亡撫恤數目卻大得驚人……死的是誰?錢又給了誰?
他看得極慢,極仔細,手指偶爾會在某個名字或數字上停頓許久。
腦子里像是有無數根線,正被他一根根從這雜亂的故紙堆里抽出來,試圖理清、串聯。
他看似在埋首故紙堆,實則心分二用,眼角余光時刻警惕著門外的動靜。
黃潛善這老狐貍,絕不會平白無故將他扔進這故紙堆里。。
這屋子,既是他的囚籠,也是試探他的魚餌。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情緒斂入眼底,繼續翻閱,仿佛對外界的一切窺探渾然不覺。
越是如此,越要做出“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模樣。
除了埋頭整理文書,也開始有意識地跟院里的吏員們搭話。
借著請教文書格式、詢問舊檔存放的由頭,旁敲側擊。
他發現,這樞密院里,也并非人人都是黃、汪的走狗。
有些人提起那兩位權相時,語氣里,多少帶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眼神也有些閃爍。
只是,大家似乎都怕惹禍上身,話說得含糊,點到即止,絕不多言。
這讓他心里燃起一點微弱的火苗。
或許……能找到可以說話的人?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應天府的天空依舊灰蒙蒙的,看不見太陽。
這幾日,陳南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洶涌。
每當他試圖將河北的賬目與京畿轉運司的記錄做比對時,總會“恰好”缺少那么幾頁關鍵文書。
一次,他借口查詢前朝舊例,想去查閱三年前的河北軍費總賬,卻被告知“蟲蛀嚴重,早已封存,非相公手令不得調閱”。
這讓他更加確定,這潭水,比他想象的還要深不見底。
陳南窩在那間潮濕的小屋里,像個最不起眼的螺絲釘,耐心磨著,等著。
他借著去凈房的功夫,在廊下碰到了前日領他進來的那個小吏。
小吏正跟另一個吏員低聲說著什么,看見陳南,立刻打住了話頭,臉上堆起笑。
“陳編修,這幾日辛苦了。”
“份內之事,談不上辛苦。”
陳南也笑著應酬,目光卻在那小吏臉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總覺得,這樞密院里,每個人的笑臉背后,都藏著點別的東西,讓人看不真切。
“對了,李兄,”陳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前日見您整理的那批淮南軍餉文書,不知可否借我參詳一二?我這河北的賬目,有些地方似乎與淮南那邊能對上,或許能理出些頭緒。免得出了紕漏,上官怪罪。”
那小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躲閃:“陳編修客氣了。哦……那批淮南文書啊,真不巧,就在半個時辰前,黃相公身邊的張干當親自來取走了,說是要緊呈御覽。”
半個時辰前?自己方才在凈房不過一炷香的功夫!
陳南面上卻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原來如此,是下官來得不巧了。多謝李兄告知。”
他轉身慢慢走開。
黃潛善的人親自取走了淮南的軍餉文書?
是巧合,還是……已經察覺到了什么?這老狐貍,鼻子倒是靈得很。
回到那間小屋,他看著眼前依舊望不到頭的卷宗,深吸一口氣。
得更快點才行。
他重新坐下,拿起筆,蘸了蘸墨。
“咚咚咚。”
門被輕輕敲響了。
陳南抬起頭。
還是那個小吏,站在門口,臉上依舊是那副標準化的笑容。
“陳編修,黃相公請您過去一趟。”
簽押房內,炭火燒得并不旺,黃潛善裹著件厚實的裘衣,手中捧著暖爐。
“陳編修,這么晚了,還在為國分憂?”黃潛善的聲音里帶著點刻意做出來的溫和。
陳南趕緊起身,躬身行禮,眼角的余光能感覺到黃潛善的視線落在他案頭的文書上。
“回相公,下官初來乍到,許多事務尚不熟悉,想盡快上手,不敢懈怠。”他垂著頭,聲音放得平穩恭順。
“哦?河北的戰事,有何進展?老夫記得,你兄長便是在御史臺,對軍國大事想必也有獨到見解。你初入樞密,能看出些什么門道,說來聽聽也無妨。”
這老狐貍看似隨口一問,實則句句都在試探他是否‘多嘴多舌’,又將他兄長拉出來敲打一番。
“稟相公,下官愚鈍,只看到塘報上說,金人近日似乎有退兵的跡象,只是……具體軍情調度,千頭萬緒,下官還在學習,不敢妄言。”他答得滴水不漏。
“是么?”黃潛善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陳編修對軍務倒是頗為上心。只是……”
他話鋒輕輕一轉。
“這些軍國大事,細枝末節的,你不必太過費心。”
“下官明白了。”陳南依舊低著頭,手指在官袍的袖口上無意識地捻動,“下官只是按例整理文書,不敢有他想。”
黃潛善打量了他片刻,忽然笑了笑。
“年輕人勤勉是好事。對了,明日有批新到的軍餉文書,還需陳編修費心整理。屆時……”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
“有些賬目,厘清了便好,不必深究。你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老夫的意思。”
陳南躬身告退,走出簽押房時,后背已是一片冰涼。
黃潛善這老狐貍,不僅是在警告,更像是在給他劃下一道看不見的紅線。
“新到的軍餉文書……”他低聲自語。
“是陷阱,還是新的機會?”
他腳步不停,身影很快融入了無邊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