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一編修官,從八品?!?
黃潛善的聲音在簽押房內輕輕回蕩。
“雖職位不高,卻也能讓你一展所學,為國分憂。如何,可愿助老夫一臂之力,也為你自己,博個錦繡前程?”
樞密院編修官!
從八品!
陳南猛地向前一步,對著黃潛善深深一揖,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相……相公!此言當真?!晚生……晚生何德何能,敢勞相公如此垂青?!”
他抬起頭,臉上滿是受寵若驚的激動與難以置信。
“承蒙相公不棄,愿……愿為相公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這番話,他說得情真意切,每一個字都透著發自肺腑的感激。
旁邊的陳東,嘴巴半張,徹底呆住了。
看著陳南這副模樣,黃潛善臉上的笑意終于添了幾分真誠,眼神中的審視也化為了幾分滿意。
這小子,果然是個聰明人,知道審時度勢,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出路。
他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好,好!陳二郎果然是知進退,識時務的青年才俊。老夫沒有看錯人?!?
他放下茶盞。
“你放心,只要你盡心為朝廷效力,為老夫分憂,將來榮華富貴,不在話下?!?
黃潛善滿意地點點頭,這才將視線轉向一旁臉色青白交錯的陳東,語氣淡了許多。
“至于陳舍人……既然已授官職,便好生在御史臺當差吧。少說多做,磨一磨性子,將來或許也能有番作為?!?
這話敲打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陳東胸口起伏,臉漲得通紅,拳頭捏得死緊。
他想咆哮,想質問,可瞥見弟弟那近乎哀求的眼神,那股火氣硬生生被他咽了下去。
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多謝相公指點?!?
“好了,時辰也不早了,你們二人先回去吧?!秉S潛善擺了擺手。
“陳二郎,明日辰時,來樞密院報到。自會有人引你熟悉差事。
“遵命!晚生謹記!晚生告退!”
陳南又是一禮,拉著魂不守舍的陳東,退出了簽押房。
門外,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沒個盡頭。
濕冷的空氣夾雜著泥土的腥味迎面撲來,讓陳南打了個寒噤,也讓他那因高度緊張而有些發熱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
剛走出樞密院那沉重的側門,來到相對僻靜的廊下,陳東再也按捺不住。
他猛地甩開陳南的手,霍然站定在雨中,任由雨水打濕他的頭發和衣衫。
“黃潛善那等包藏禍心、指鹿為馬的奸賊,陷害忠良,蠱惑君上,意圖南逃,禍國殃民!”
他聲音壓抑著,卻因憤怒而顫抖。
“你為何要對他那般卑躬屈膝?!甚至……甚至說出‘效犬馬之勞’、‘肝腦涂地’那等話來?!
你可知,你這樣做,與那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何異?!豈不是與虎謀皮,自甘墮落,自污清名?!”
我陳家的子孫,便是餓死、凍死,也斷不能向這等奸佞之徒搖尾乞憐!”
陳南迅速掃了一眼四周,確認無人,這才壓低了聲音。
“阿兄!你以為我真愿對那黃潛善搖尾乞憐嗎?!我心中對他的厭惡,比你只多不少??!
你當黃潛善是真心惜才,看重于我么?
你以為我接受那個樞密院編修官的職位,是為了榮華富貴?是為了為他賣命?!”
被陳南這連珠炮似的反問,陳東瞬間明白了過來。
二郎的為人,他豈會不知?那絕不是貪戀權位、趨炎附勢之輩!那么,這般委曲求全,甚至不惜自污其名,必然是……再聯想到黃潛善那老狐貍一貫的陰狠手段。
這絕非什么惜才愛才,這絕非什么惜才愛才,而是赤裸裸的拉攏、試探與控制!是將二郎置于火上炙烤!
將二郎安插進樞密院這個軍政中樞,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既可以監視二郎的一舉一動,又可以利用二郎相對清白、且與江南士林隱有聯系的身份,去影響甚至分化那些堅決反對南遷的力量。
這老狐貍,打得一手好算盤!真是陰險歹毒至極!
而二郎的選擇,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樣,難道……難道是……
危險!這絕對是與虎謀皮!一旦接受,就等于在額頭上打上了黃黨的烙印,前途未卜,甚至可能隨時被當作棄子犧牲,死無葬身之地。
陳東聽到弟弟這番話,心中的懊惱與悔恨更是無以復加。
自己當初就不該答應二郎卷入這朝堂紛爭!
若非如此,憑他的聰慧,安安穩穩地溫書科考,金榜題名,光耀門楣,何愁沒有出路?
怎會像現在這般,年紀輕輕便要在這等奸佞當道的渾水中搏命,受那黃潛善擺布,如履薄冰!
一想到黃潛善那張偽善的面孔,陳東更是氣血翻涌,恨不得將那老賊生吞活剝!
“二郎,糊涂?。∧氵@是在玩火!那黃潛善是什么人?你今日卑躬屈膝,明日他便可能翻臉無情,將你當作棄子!一旦踏入他布下的陷阱,名聲清譽盡毀是小,性命都難保全!
那……那可是樞密院,是黃潛善的老巢,真正的龍潭虎穴!他那雙毒眼盯著,豈會輕易讓你在那里攪動風雨,讓你有機會得逞?”
陳東的擔憂如一盆冷水,卻澆不熄陳南心中那星點燎原之火。
機遇!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樞密院,掌管全國軍政,是大宋朝廷的核心部門之一。
能夠進入樞密院,哪怕只是一個微末的從八品編修官,也能接觸到最直接、最核心的軍事情報和朝廷各方勢力的動向!
甚至,如他之前所言,樞密院內部也并非鐵板一塊,各方勢力盤根錯節,或許能在這里找到可以聯合的力量,尋到一線生機!
風險與機遇并存!富貴險中求,國事亦然!
“阿兄!”陳南反手握住陳東的手。
“我自然曉得。黃潛善將我安插進樞密院,無非是想將我置于他的眼皮底下監視,同時利用我這層‘太學生領袖之弟’的身份,去分化拉攏江南士林中那些尚在猶豫觀望之人。
他以為我只是個稍有見識、涉世未深的布衣書生,容易掌控,可以任他擺布。
阿兄,你且看著吧,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回到柳蔭巷那處新租的院落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吳清蕙在堂屋里點著油燈,桌上擺著熱好的姜湯和簡單的晚飯。
她正坐在燈下做些針線,卻不時朝著門口張望。
瞧見兄弟二人渾身濕透地進門,她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陳東臉上神色復雜,陳南眉宇間卻似沉淀了些往日未有的深沉與鋒銳。
她沒多問,只是忙著讓他們換下濕衣,喝姜湯驅寒。
“快,先暖暖身子,仔細著涼?!?
陳東接過姜湯,一口飲盡,胸中那股郁氣卻絲毫未減。
“二郎,你……”
陳南也喝了口姜湯,辣意直沖喉嚨。
“阿兄,先吃飯。
這小小的院落,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中,便是他們暫時得以喘息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