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陳南如常整理著桌上的文書。
目光再次掃過那些記載著河北危局的塘報,以及樞密院內部隱晦的糧草調動記錄。
他將其中的關鍵信息、數字和異常之處,一一默記于心,或用旁人難以索解的符號飛快地在廢紙上做了些標記,隨即銷毀。
指尖劃過那些記錄著兵力、糧餉、戰損的文字,看似在認真整理河北傳來的軍情塘報,但心思卻早已不在此處。
黃潛善那只老狐貍的警告言猶在耳——“看清楚什么該記,什么不該記”。
這幾日,他越發感覺到無形的羅網正在收緊,樞密院內那些看似不經意的目光,都帶著審視與懷疑。
他搜集到的那些關于糧餉虧空、軍情作假的蛛絲馬跡,藏在心底,既是希望,也是隨時可能引火燒身的危險。
朝堂之上,黃潛善、汪伯彥之流,幾乎是明目張膽地在為南遷做著最后的準備。
反對的聲音在連番打壓之下,日漸微弱,如同風中殘燭。
李綱相公雖被罷黜,但其影響力猶在,可終究人走茶涼。
兄長陳東在御史臺右司苦苦支撐,利用那點微末的復核權,勉力周旋,但又能拖延多久?
官家趙構,那位驚魂未定的年輕帝王,在黃、汪二人日夜的“勸進”和金人兵鋒的恐嚇下,似乎也越來越傾向于“巡幸東南”這一粉飾太平的逃跑之策。
他需要安全感,需要遠離這片讓他時刻感到恐懼的北方土地。
不行,絕不能坐以待斃!
陳南放下手中的筆,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硬碰硬是死路一條,必須找到撬動局勢的支點,而且要用一種黃潛善他們難以直接扼殺的方式。
他開始仔細回憶近期的朝廷動向,以及所有官家可能公開露面的場合,在堆積如山的文書中翻找著任何可能相關的日程安排。
終于,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份關于朝廷禮儀安排的文書上——官家即將親赴太學,行釋奠禮,祭祀先師孔子。
太學!釋奠禮!
一個大膽的念頭劃過陳南的腦海。
這是官家自登基以來,少有的幾次重要公開露面。
釋奠禮是儒家大典,是向天下士子展現皇家尊師重道、爭取儒林支持的重要場合。
在這樣的場合,官家必然希望聽到一些振奮人心、符合他心中“中興之主”想象的話語,以彰顯其繼位的正統性和凝聚人心。
而黃潛善、汪伯彥等人,在這種萬眾矚目的大典上,即便權勢滔天,也不好公然捂住所有人的嘴,做得太過火,否則便是與天下讀書人為敵。
機會!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需要一個人,一個身份合適、有足夠膽量、又能精準領會他意圖的人,在釋奠禮上,當著文武百官和太學師生的面,向官家提出一個精心設計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能直接反對南遷,那太露骨,只會招致忌恨;但必須巧妙地引導官家,將眼下的應天府與歷史上的中興聯系起來,激發他固守中原、開創偉業的雄心!
光武中興!
陳南的眼睛亮了起來。
漢光武帝劉秀,起于南陽,定都洛陽,重振炎漢!何其相似的危局,何其相似的年輕帝王!
官家趙構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信心,是正統,是對未來的希冀!
應天府,雖無南陽之險,卻是太祖龍興之地,更是官家登基之所!此地的象征意義,無可替代!
將應天府的堅守與光武帝在南陽的崛起聯系起來,巧妙地暗示趙構可以效仿光武,在此地成就一番中興大業——既滿足了年輕帝王渴望被比作圣君賢主的虛榮心,又暗合了“天命所歸”、“龍興之地再造輝煌”的讖緯之說,哪個帝王能拒絕這樣的誘惑?
只要官家心中種下這顆種子,黃潛善、汪伯彥之流的南遷之議,便如逆水行舟!
此計甚妙,但關鍵在于執行者。
這個人,必須是太學中人,最好是德高望重的博士或祭酒,有一定身份和聲望,能夠在釋奠禮這種莊重場合獲得向官家進言的機會。
同時,此人必須具備足夠的膽識和智慧,敢于在黃、汪二人虎視眈眈的眼皮底下,不卑不亢地向官家提出這個看似頌揚實則暗藏機鋒的敏感問題。
陳南在腦海中快速篩選著可能的人選。
兄長陳東雖然名望足夠,但身份太敏感,如今更是身在御史臺,此時出頭無異于自投羅網。
李綱相公的舊部?恐怕早已被黃、汪盯死。
他的目光最終鎖定在一個名字上——國子監博士,周綰。
周綰此人,字子充,陳南通過兄長陳東的描述,以及自己平日里留意收集的士林信息,對他有所耳聞。
他是江南名士,出身書香門第,學問扎實,尤精《春秋》,為人方正耿直,在太學中頗有聲望,受到許多學生的敬重。
但與兄長陳東那種烈火般的性格不同,周綰性情相對溫和內斂,平日里不喜張揚,更像是一塊溫潤的玉石,不像兄長那般鋒芒畢露,也未曾深度卷入之前的朝堂黨爭,屬于那種容易被當權者忽略,卻又在關鍵時刻具備一定分量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據陳南所知,周綰私下里對黃、汪二人的主張頗為不齒,只是礙于形勢,不敢公然反對。
就是他了!
一個有良知、有學問、有聲望,卻又相對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國子監博士,是執行這個計劃的最佳人選!
當晚,陳南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后,陳東先是震驚,隨即眼中放出異樣的光彩。
“二郎,此計……此計大妙!”陳東激動地在屋內踱步,“周子充(周綰字子充)此人我認得,學問人品皆是上佳,只是性子稍顯謹慎。要說動他,怕是不易。”
“兄長,”陳南沉聲道,“此事關乎國運,更關乎我等身家性命。
您去見周博士,只需告訴他八個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再告訴他,此非死諫,乃是千載難逢的青史留名之機!
官家若能幡然醒悟,我等便是中興功臣!黃、汪二人即便恨得牙癢,在天下士子面前,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嗎?更何況……”
陳南頓了頓,眼中閃過寒意:“我們不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處。我還有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