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順伸出手,虛扶了一下兀自站立不穩(wěn)、臉色蒼白的陳東,姿態(tài)顯得格外和藹。
“陳御史啊,身子要緊,這雨看著也大了,快些回府去吧,早日到御史臺應卯才是正經(jīng)。官家既然授了官職,便是期盼著陳御史能振作精神,好好做事,為朝廷效力嘛。”
陳東沒有動,也沒有理會趙德順伸出的手。
目光依舊死死地盯著那扇隔絕了兩個世界的宮門。
活著,才有希望。
這幾個字如同魔咒,在他腦海中反復回響。
陳南見狀,知道兄長此時的心情復雜到了極點,讓他去應付趙德順這樣的圓滑宦官,只會讓他更加難受。
他再次扶住陳東的胳膊,對他低聲說:“兄長,我們回去吧。”
然后又對趙德順拱了拱手:“多謝公公體諒,那我們就先行告退了。”
他沒有給趙德順更多的攀談機會,攙扶著陳東,轉身便向宮門外走去。
“二郎……我……”
走出一段距離,遠離了宮門和那些窺探的目光,陳東終于忍不住開口。
看著陳南手中的詔書,嘴唇翕動,臉上充滿了痛苦和掙扎。
接受這個職位,對他來說,比硬生生挨上一刀還要難受,那是一種精神上的凌遲。
“阿兄,”陳南扶著他,一邊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積水,一邊低聲說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憤怒。但越是如此,我們越要忍耐。官家將你安排在這個位置,是想讓你閉嘴,讓你遠離中樞。但他們恐怕想不到,這個看似無權無勢的職位,或許……也能有它的用處。”
“用處?”陳東茫然地看著弟弟,眼中充滿了疑惑,“一個閑職,能有什么用處?
難道……難道真要我去給那些奸臣的走狗們寫的狗屁不通的公文挑錯別字嗎?我寧愿……”
陳南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扶著他,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入那無邊無際的秋雨之中。
這份詔書,雖然充滿了羞辱和算計,但也意味著他們兄弟,至少陳東,正式踏入了應天府的官場。
從無品無階的白身(欽宗年間,陳東雖被授予從九品迪功郎,但未實際履職,而是以虛銜受祿),到從七品的官員,這其中有了操作的空間。
監(jiān)察御史里行,雖然職權卑微,但終究是個御史臺的官職。
御史臺,至少名義上是言官清流聚集之地。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黃、汪二人滲透得不成樣子,但總歸還有那么一絲縫隙。
所以,這份詔書,與其說是枷鎖,不如說是送上門來的“入場券”。
只是這用處,現(xiàn)在還只是個模糊的念頭。
但陳南知道,只要人活著,只要還在棋盤上,哪怕只是一顆看似無關緊要的棋子,也總有撬動棋局的機會。
而他們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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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武臨凡,掃平金虜’……”
趙構站在臨時行宮偏殿那扇糊著高麗紙的窗前。
望著外面淅淅瀝瀝、仿佛永遠不會停歇的秋雨,低聲重復著這句不知何時,已在應天府悄然流傳開來的讖語。
雨水敲打著屋檐,匯成水流沿著廊柱滴落,在庭院的積水中濺起一圈圈漣漪,如同他此刻紛亂的心緒。
殿內光線昏暗,角落里燃著一支手臂粗的蠟燭。
燭火跳躍,將他頎長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墻壁上,搖曳不定,更顯孤寂。
他默默念著這句話,嘴角卻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自嘲。
真武臨凡?嘿,自己騙自己罷了。
這世上若真有真武大帝顯靈,又豈會被區(qū)區(qū)金人逼得如此狼狽?
又豈會容忍父兄遠在北國受辱,自己在這風雨飄搖的應天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撿起這個殘破的皇位?
若自己真是那蕩魔天尊真武大帝,何至于連一個李綱都彈壓不住,被他屢屢以“忠直”要挾,弄得灰頭土臉?
何至于要靠著黃潛善、汪伯彥這些他自己也未必全然信任的臣子來穩(wěn)固朝局?
他甚至覺得,這讖語本身,都帶著一股子嘲諷的意味,在時刻提醒著他的無能與窘迫。
想起內侍剛剛趙德順的回報,趙構眉頭微蹙。
那個陳東,果然是個不識時務的犟種!
竟敢在宮門外咆哮抗旨?真是愚不可及。
早知如此,就該同李綱一般,尋個由頭遠遠打發(fā)了事,省得聒噪。
“陛下,”侍立在側的入內押班藍珪見官家神色變幻不定,小心翼翼地躬身問道,“是否要傳旨申飭那陳東?”
藍珪是宮中老人,最懂察言觀色,見官家面露不豫,便試探著提議。
趙構擺了擺手,目光依舊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和不易察覺的惆悵。
“不必了。他鬧由他鬧去。倒是那個趙德順,怎么說的?陳東最后是何反應?”他對那個愣頭青陳東的死活其實并不太在意,反倒是對他那個兄弟的表現(xiàn),生出了幾分興趣。
藍珪連忙躬身,語調謹慎地回道:“回陛下,據(jù)趙押班說,那陳東起初確實是……嗯,情緒激動,言語有些沖撞。后來被他兄弟勸住了,最終還是領了旨意。
趙押班還特意提及,那陳家二郎,瞧著年紀不大,應對進退頗有章法,不卑不亢,倒不像個尋常后生。”
“哦?”趙構轉過身,臉上露出一絲訝異,“仔細說來聽聽。”
藍珪不敢怠慢,將趙德順描述的宮門外情形又細細復述了一遍。
尤其強調了陳南如何在兄長暴怒失態(tài)時,冷靜地按住他,又是如何不失禮數(shù)地從趙德順手中接過詔書,言辭懇切地代兄“謝恩”,并將人勸離。
陳南?趙構在心中默默咀嚼著這個名字。
一個能在那等情境下,拉住他那頭犟驢兄長,還能從容應對宮中內侍……這個年輕人,倒有幾分意思。
或許,比起他那個只知慷慨陳詞、卻屢屢給自己添堵的兄長,這個陳家二郎……更懂得審時度勢,也更能為己所用?
他沉吟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窗欞。
“監(jiān)察御史里行……這個位子,倒是便宜他了。”
他原本只是想尋個由頭,將陳東這只嗡嗡作響的蒼蠅遠遠打發(fā),免得他整日聒噪。
更怕他那張不合時宜的嘴,再次觸怒黃、汪二人,平添變數(shù)。
一個從七品的虛職,扔進御史臺那堆故紙里,足以消磨掉他所有的銳氣。
只是沒想到,這看似隨意的一步棋,竟然還牽扯出個懂得審時度勢的兄弟?
也罷。
趙構揮了揮手,示意藍珪退下。
臉上重新恢復了那種慣有的、帶著倦意的平靜。
“且先這樣吧。一個閑職而已,翻不起什么浪花,日后再看。派人北上的事,安排禮部去辦吧。朕……乏了。”
他確實感到一種深深的疲憊,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這沉重的江山,這叵測的人心,這看不到盡頭的戰(zhàn)亂……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至于陳東陳南兄弟倆,不過是他這盤艱難棋局中,暫時無關緊要的兩顆棋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