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南不動聲色地扶穩(wěn)了兄長,目光沉靜地看向那名宦官,心中暗自戒備。
那宦官臉上掛著笑,可那笑意不及眼底。
眼神在陳氏兄弟身上掃過,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他抖開手中黃綾圣旨的動作,仿佛手中捧著的不是一紙詔書,而是整個大宋江山的權柄。
腰間懸著個銀光閃閃的魚形袋狀飾物,隨著動作左右輕晃。
銀魚袋!
好家伙,按制五品以上才能佩戴的玩意兒。
但這宦官緋袍上的紋樣卻似乎又對不上。
是了……現(xiàn)在是建炎元年,靖康之變剛剛過去不久。
徽欽二帝北狩,趙構倉促在應天府登基,整個朝廷都處于風雨飄搖、顛沛流離的狀態(tài)。
國家法度崩壞,朝廷禮制混亂不堪。
徽宗朝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那套繁文縟節(jié),恐怕早就跟節(jié)操一起碎了一地,喂了亂世的狗!
但這至少說明眼前這位公公,不是什么小角色。
黃、汪的心腹?還是官家身邊的新貴?
在這種禮崩樂壞的混亂時局,一個得勢的內(nèi)侍僭越佩戴高品級的飾物,算不得什么驚天動地、值得大驚小怪的稀奇事。
這本身,就是時局混亂的最好注腳。
只是,這突如其來的圣旨,又是哪一出戲?
那宦官似乎并不在意陳東的失禮,自顧自地展開詔書,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抑揚頓挫、卻毫無感情的語調(diào)念道:
“門下:朕紹膺駿命,嗣守洪基。太學生陳東,學有淵源,性存忠直,前于太學率諸生伏闕言事,雖跡涉僭越,而本出忠義,朕甚憫之。方今國步維艱,廣開言路,正值用人之際。特授爾為監(jiān)察御史里行,秩從七品。爾宜夙夜匪懈,正色立朝,以彰直道,以弼朕躬。故茲詔示,想宜知悉——欽哉!”
監(jiān)察御史里行?
從七品?
陳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那張臉,先是難以置信的空白,隨即漲得通紅,最后又轉為鐵青,五官都因為憤怒而扭曲起來。
他冒死直諫,痛陳利弊,懇請官家力主北伐,嚴懲奸佞,結果……
要知道,他不過只是欽宗時期,賜同進士出身,并非正經(jīng)科舉入仕。
這一下子就跳到從七品。
換做旁人,怕不是當場就叩頭謝恩,感激涕零。
可他是誰?
他是陳東啊!
他要的是驅逐韃虜,恢復中原,迎還二圣!
監(jiān)察御史里行,聽著官模官樣,職權卻是“分察六曹及百司之事,糾其謬誤,大事奏劾,小事舉正”。
說白了,就是個在故紙堆里找茬,管雞毛蒜皮,查官員走路姿勢對不對的閑差!
若是太平年月,這或許算是個清閑體面的起步官職。
可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
國難當頭!軍情火急!
這算什么?!
這不明擺是把他這個主戰(zhàn)派的急先鋒,扔進文山會海之中。
用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案牘工作來消磨他的意志,捆住他的手腳。
讓他閉嘴,讓他滾蛋,讓他離軍國大事遠遠的嗎?!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排擠!明晃晃的排擠!
這份詔書,這份任命,哪里是“器重”,哪里是“廣開言路”?
分明是黃潛善、汪伯彥那兩個奸賊,借著官家的名義,對他進行的政治報復!
是對他之前所有努力和堅持的徹底否定和嘲諷!
“荒謬!簡直是荒謬絕倫!”
陳東嘴角抽動,渾身發(fā)抖,拳頭攥得死緊,強壓怒火。
“我陳東,為國請命,九死不悔!爾等……爾等竟如此欺我!如此辱我!監(jiān)察御史里行?哈哈哈哈!”
他笑得比哭還難看。
“好一個監(jiān)察御史里行!這是要將我陳東當成案牘蟲,埋首故紙堆中,眼看江山淪喪嗎?!”
怒吼聲在空曠的宮廷前回蕩,引得周圍的禁軍和小黃門紛紛側目,眼神里全是“這哥們瘋了吧”的驚恐。
他們大概從未見過有人敢在宮門前,對著圣旨如此咆哮,如此失態(tài)。
那宣旨的宦官顯然也沒料到陳東反應如此激烈,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慌亂,以及被冒犯后的惱怒。
這陳東,竟如此不識抬舉!
“大膽陳東!”宦官尖聲叫道,“圣旨已下,豈容你在此咆哮喧嘩,藐視君恩?!還不快快叩頭謝恩!”
他將圣旨向前一遞,仿佛那圣旨本身就帶著無上的威壓,能將陳東壓垮在地。
“謝恩?!”陳東怒極反笑,“謝這亡國之恩嗎?!謝這奸臣當?shù)馈⒅伊际苋柚鲉幔浚∥谊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不——受!”
他猛地一甩袖子,轉身就要走。
“阿兄!”陳南死死拉住他,聲音壓得極低,“不可!抗旨不遵,乃是死罪!你若死了,誰來為兩河百姓請命?誰來與那黃、汪二賊周旋?誰來管阿嫂和未出世的孩子?!”
提到妻兒,陳東的身子僵住了。
死,太容易了。
可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死了,就正中了奸賊的下懷!
他可以死,但不能死得毫無價值!
他轉過身,不再看那宦官,也不再看那刺眼的詔書。
只是死死地盯著行宮那緊閉的朱紅大門,仿佛要將這宮墻內(nèi)隱藏的齷齪與黑暗,都看得一清二楚。
陳南見狀,松了半口氣。
還好,兄長雖然上頭,但并非完全失去理智。
他上前一步,對著那臉色鐵青的宦官,不卑不亢地拱手。
“公公息怒。家兄驟聞圣恩,感激涕零,以至失態(tài),還望公公海涵。圣旨……我兄弟二人,領了。”
說著,他伸出雙手,穩(wěn)穩(wěn)地接過那卷黃綾。
宣旨的宦官名叫趙德順,在宮里也算摸爬滾打有些年頭了。
見陳東是個犟骨頭,卻不想他兄弟如此沉穩(wěn)識趣,應對得體,心里也轉了幾道彎。
剛才自己出場時,這年輕人似乎還留意到了自己腰間的銀魚袋,那眼神里的平靜和審視,可不像個普通太學生。
趙德順臉上的表情又變了變,重新堆起笑,只是這次,笑容里似乎多了點別的意味。
尖細的嗓音也緩和了一些,甚至帶了點拉攏的意味。
“哎呀,陳太學……哦不,該稱陳御史了。
陳御史不必如此激動嘛,官家對你是器重的,否則也不會在這等用人之際,就破格授予實職。
這監(jiān)察御史里行,雖品階不高,卻也是清流要職,前途無量啊。”
趙德順一邊說著,手腕順勢一抬,露出了緋色官袍下襯著的明黃色里襯——
這分明是御前近侍才有的裝束。
“小郎君倒是好眼力。”趙德順瞥了一眼陳南,意有所指地笑道。
“如今行在草創(chuàng),官家特旨改制,咱們這些伺候人的也能沾些光,得了些體面。”
陳南心中冷笑,面上卻絲毫不露,只是微微躬身,姿態(tài)放得更低。
“公公說笑了。家兄性情耿直,不善言辭,日后若有不到之處,還望公公能在官家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好說,好說。”
趙德順聽了陳南的話,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幾分。
他喜歡這種識趣的年輕人。
在這個亂世,耿直忠義固然可敬,但像這樣懂得變通、低頭示弱的,才更容易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