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歐陽澈。
進的屋來,見著陳南,剛要開口招呼。
陳東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急促:“彈劾什么?!”
“罪名……罪名有十好幾條!”歐陽澈喘著粗氣。
“說李相公以私意殺侍從、杜絕言路、獨擅朝政……還有,說他買馬招軍,名為備戰,實則擾民……更指責他賞罰不明,擅改詔令……”
歐陽澈每說一條,陳東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還說……說李相公派兵防秋是假,實為渡河,耗費國帑百萬,卻擁兵自重,滯留京師,不肯進兵!”
“放屁!”陳東勃然大怒,額上青筋暴跳,“這純屬污蔑!血口噴人!張浚小兒,安敢如此構陷忠良!”
陳南的心直往下沉。
張浚!
歷史上正是他這封奏疏,成為了壓垮李綱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知道,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黃潛善、汪伯彥這兩個老狐貍,隱忍多時,終于露出了致命的獠牙!
“阿兄,冷靜!”陳南用力按住陳東的肩膀,“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張浚上疏,背后定然是黃、汪在搗鬼!我們得趕緊想想辦法!”
然而,他們能有什么辦法?
陳東官微權輕,陳南更是人微言輕。
在這場圍繞著宰相之位的頂級政治風暴中,他們兄弟二人,如同狂濤駭浪中的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宮門方向隱隱傳來了鐘鼓之聲,那是朝會散場的信號。
緊接著,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飛速傳遍了應天府的大街小巷——
尚書右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觀文殿大學士李綱,罷相!
更詳細的消息,伴隨著謄抄的詔書文本,很快也傳到了陳家小院。
詔書措辭之嚴厲,字字如刀。
用心之險惡,令人發指。
幾乎將張浚奏疏中的罪名全盤采納,甚至變本加厲,添油加醋。
斥責李綱“狂誕剛愎,謀謨弗效”。
指責他“徒費民力,無救時艱”。
批評他“以喜怒自分其賢愚,致賞罰弗當于功罪”。
更惡毒的是,指控他“屢抗執以邀留”,將李綱據理力爭的行為歪曲為要挾君上,誣陷他“巧蔽外姻之奸”。
尤其是在傅亮一事上,詔書更是毫不留情,直指其“設心誤國,專制若此”!
最后,詔書冷冰冰地宣布:
罷去李綱宰相之職,改任虛銜“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毫無實權的道教宮觀——洞霄宮。
這名為提舉,實為“流放”!
陳東聽著歐陽澈一字一句念出詔書的內容,如遭雷擊。
嘴唇哆嗦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廊柱上。
拳落處,指節已是血肉模糊。
他卻渾然不覺疼痛,口中喃喃:“完了……完了……大宋……完了……”
陳南的心也涼了半截。
他知道歷史的走向,卻沒想到親身經歷時,這沖擊竟是如此巨大。
歷史上李綱的罷相。
意味著主戰派失去了最重要的旗幟和領袖。
意味著黃潛善、汪伯彥的南遷主張再無阻礙。
意味著趙構那顆本就搖擺不定的心,徹底倒向了茍安一隅。
“阿兄!”陳南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扶住搖搖欲墜的陳東。
“還沒完!李相公雖然被罷,但他的聲望猶在,朝中也并非全是奸佞小人!我們不能就此放棄!”
話雖如此,但陳南心中清楚,形勢已急轉直下,對他們極為不利。
黃、汪二人扳倒了李綱,下一步,必然會加快清除異己、推動南遷的步伐。
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一盞豆油燈在矮幾上掙扎著,昏黃的光暈無力地舔舐著四周的黑暗。
墻壁上大片濡濕的霉斑,在跳躍的光線下,仿佛扭曲的人臉,無聲地嘲笑著屋內的沉寂。
陳東背對著油燈,坐在窗前,身形僵硬如石。
只是微微顫抖的肩膀暴露了他內心的風暴。
李綱罷相,對他打擊巨大,幾乎摧毀了他心中僅存的希望。
這位被視為朝廷砥柱、主戰派旗幟的老臣,竟然也倒在了黃潛善、汪伯彥那兩個奸佞的陰謀之下。
這不僅僅是一位宰相的去職,也是抗金大業的一次慘重挫敗。
更是對所有心懷故國、期盼恢復的忠義之士的沉重打擊。
若是放在昨日,聽到這等消息。
他定然早已沖出這破院,再去叩闕,哪怕血濺宮門!
可現在……腦海中卻閃過妻子含淚的眼,和二郎鄭重的叮囑。
他只覺得一股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在這等奸佞當道的朝廷里,連挺直脊梁、慷慨赴死都成了一種奢侈……
多待一天都是煎熬,都是對信念的凌遲。
歐陽澈坐在他對面,幾次想開口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安慰?勸解?在這種局面下,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自己也心頭亂麻一片,李相公驟然被罷,黃、汪氣焰囂張。
恐怕不等他們辛苦散播的讖語深入人心,南遷之事便已成定局!
他與陳南商議的“讖語計劃”,本是險中求勝。
雖有道理,卻需時間發酵,如今這突如其來的政治風暴,幾乎打亂了所有節奏。
天意?在絕對的權力和陰謀面前,天意又能算得了什么?
陳南理解他們的痛苦和絕望。
但他不同。
因為他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切的發生。
畢竟這就是所謂歷史的車輪嘛!
只是,他沒想到李綱的罷相比歷史上記載的還要快上幾天。
原本的“七十五日宰相”。
如今滿打滿算,竟不足七十日。
難道……難道自己讓歐陽澈散播讖語的舉動,也成了壓垮駱駝的稻草之一?
刺激到了黃、汪二人敏感的神經,從而提前發動了這致命一擊?
陳南心中閃過一絲疑慮,隨即又被更強的緊迫感取代。
無論如何,事已至此,怨天尤人毫無意義,必須立刻找到新的破局之法!
——
消息傳開,應天府的官場和市井都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隨即是壓抑不住的議論和恐慌。
與此同時,在臨時皇宮深處的一間偏殿內,氣氛卻與外間的愁云慘霧截然不同。
殿內,溫暖如春,燃著上好的龍涎香,煙氣裊裊,彌漫著一股奢華而頹靡的氣息。
黃潛善與汪伯彥相對而坐。
“李伯紀(李綱字)終究還是太過剛愎自用,不知進退。”
黃潛善端起茶盞,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以為靠著那點所謂的清流名望,就能阻礙大局?殊不知,時移世易,如今這朝堂,早已不是他能呼風喚雨的時候了。”
“全賴黃相公妙計。”
汪伯彥撫著自己保養得宜的山羊胡須,眼中精光閃爍。
“張益謙不過是投石問路,傅亮之事才是關鍵,最后借張德遠(張浚字)這把快刀,一擊功成!
環環相扣,滴水不漏!
那道罷相的詔書,還是朱待制(朱勝非)文筆老辣,字字誅心,斷了李綱所有翻身的可能!”
“哼,張浚此人,雖有些才干,卻也急于功名利祿,稍加點撥,自然懂得如何取舍。”
黃潛善微微頷首,嘴角勾起冷笑。
“李綱一去,朝中那些冥頑不靈的主戰之聲,便去了主心骨,不足為慮了。”
“正是。”汪伯彥點頭附和,眼中確閃過陰狠。
“不過,黃相公,李綱雖去,朝中尚有如許翰、鄧肅之流,怕是還會為李綱鳴不平。”
且這應天府內,尚有些雜音聒噪。
尤其是那個陳東……仗著當年太學那點虛名,屢次三番與我等作對。
前些時日竟敢在殿外咆哮,實在可惡!如今李綱這靠山一倒,是否也該……”
黃潛善沉吟片刻,擺了擺手。
“不急。許伯(許翰字)迂腐固執,鄧安行(鄧肅字)不過一介言官,能掀起什么風浪?
陳東不過一介書生,雖有些名望,卻無實權,更是不足為慮。
待我等穩住局面,再慢慢收拾他們不遲。
當務之急,是盡快落實“南巡”事宜,離開這四戰之地!”
提到“南巡”,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所謂“南巡”,不過是南逃的遮羞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