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陳家小院,屋內油燈如豆。
燈芯掙扎著跳躍,投下三人搖曳不定、被拉得變形的影子。
“阿兄,歐陽先生。“
陳南略一思量,打破了屋內的死寂。
“李相公雖去,朝中正氣受挫,但抗金的大旗絕不會倒。越是艱難,我們越要找到他們的破綻!”
“二郎,黃、汪二人如今權勢滔天,官家……官家恐怕早已鐵了心要南遷了。”
陳東因為激動,身體難以自抑地顫抖。
“阿兄!”陳南按住他的肩膀,直視著他的眼睛。
“硬碰硬,我們確實是以卵擊石。這一點我們早就清楚!但誰說我們一定要硬碰硬了?!”
陳南頓了頓,觀察著兩人眼中那絲被強行點燃的微光,繼續道。
“黃、汪二人現在看似不可一世,但他們并非沒有弱點!
他們最大的弱點,就是失了人心!就是逆了天下大勢!
南遷之議,不得人心!官家心里,也未必就真的甘心做個偏安之主!
我們之前的布置,并非全無用處!”
陳南轉向面露疑慮的歐陽澈,目光灼灼。
“歐陽先生,我們的‘讖語計劃’,更不能停!
恰恰相反,正因為李相公被罷,人心惶惶,才更容易受到這些神秘、宿命論調的影響!
‘真武臨凡,掃平金虜’!
‘火德昭昭,金氣當摧’!
這些話,現在傳出去,比任何時候都更能擊中人心。
更能讓官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反復掂量!
我們要讓這股暗流,在黃、汪二人察覺之前,匯聚成足以動搖他們根基的力量!“
陳東和歐陽澈看著陳南,看著他眼中那份與年齡不符的冷靜和堅定。
希望?
在這種境地下,還能有希望嗎?
他們不敢確信,但那近乎熄滅的火苗,確實因陳南的話,微不可察地,重新顫動了一下。
“就算如此……”歐陽澈依然憂慮,“讖語雖能動搖人心,但恐難立竿見影。
眼下黃、汪二人氣焰正盛,恐怕不等發酵,他們就要強行推動南遷了!”
“所以,我們還需要主動出擊,打蛇打七寸!”
陳南打斷他,眼中厲芒一閃。
“阿兄,歐陽先生,再過些時日,便是中秋佳節了。”
“中秋?”
陳東皺緊眉頭,茫然地重復了一遍。
歐陽澈也抬起頭,目露不解。
顯然不明白在這等國事危急的關頭,提一個節日有何意義。
“對,中秋!”
陳南點頭,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中秋佳節,闔家團圓之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思親盼圓之心,人皆有之,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概莫能外。”
他頓了頓,看著兩人依舊困惑的眼神,繼續引導:“官家不是剛頒詔追尊淵圣皇帝,恭迎元祐皇后垂簾嗎?
他做這些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收攏人心,標榜自己的‘孝悌’和‘正統’嗎?
他現在最在乎的,除了皇位,就是這個‘名聲’!”
陳東和歐陽澈的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阿兄,你就借著這個由頭,再上一道奏疏!這次,我們不談北伐,不罵奸臣,更不提那犯忌諱的‘迎還二圣’!”
“那……說什么?”陳東急切地問。
“我們就說,中秋佳節將至,人同此心,月圓人盼圓。
官家仁孝,思念遠在五國城的淵圣皇帝(欽宗)和顯肅皇后(欽宗皇后朱氏,趙構生母韋氏此時也在五國城,但不能明說,用欽宗夫婦代指)!
天下臣民,亦無不翹首以盼,感念圣上仁德。
懇請官家,為上表孝心,下安民心,也為彰顯我大宋君臣不忘故國、不棄親恩之大義,留鎮應天,以示與中原父老共渡難關之決心!
哪怕……哪怕只是象征性地派遣一兩位使者,攜帶些許御賜之物,北上打探二圣及宗室近況。”
陳東和歐陽澈眼睛同時一亮!
“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還是陳東率先反應過來。
“賢弟此計,當真絕妙!官家素重名聲,尤以‘仁孝’自居。
我等便順水推舟,高舉‘孝道’大旗!
他若應允,則南遷之議可暫緩;他若不允,豈非自承‘不孝’之名?
屆時,黃、汪二人亦難以公然反對,否則便是陷君于不義!“
你趙構不是最講孝順,最重名聲嗎?
好,那我們就捧著你,夸你孝順!
但中秋節,是骨肉團圓的日子,你爹(名義上的太上皇徽宗)、你哥(欽宗)、你親媽(韋氏)都還在北邊金人手里受苦呢!
你這個大孝子,總不能在中秋節前夕,丟下北方的親人,自己先卷鋪蓋跑路吧?
這傳出去,你的“孝名”還要不要了?天下人會怎么看你?
就算你不真心想救人,做做樣子總要吧?派個使者去打探消息,總得留在應天府主持大局,安排一下吧?
這一來二去,南遷的行程,不就得暫時擱置了嗎?
這一計,直指趙構那既要面子又要里子、既想標榜仁孝又貪生怕死的矛盾心理!
而且,理由冠冕堂皇,黃、汪二人就算心知肚明,這是陳東等人的緩兵之計,也不能反對!
誰敢跳出來說“國事為重,不必顧及孝道”?
要知,宋朝本就以孝治天下。
“正是此理!”陳東說著就要往書案邊走,“我這就準備起草奏疏!”
“阿兄且慢!”陳南連忙拉住他,“奏疏是要寫,但如何措辭,如何把握分寸,還需仔細斟酌。
這道奏疏,既要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讓官家看了,覺得我們是真心體諒他的‘孝心’,與他同情同理。
又要義正辭嚴,站在大義的高度,讓他無法拒絕。
更不能留下任何把柄,讓黃、汪二人有機會歪曲攻擊。”
“賢弟所言極是。此計雖妙,亦是行險,一步踏錯,后果難料。”
歐陽澈也冷靜下來,深以為然地點頭。
“這道奏疏,字字千鈞,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
對官家既要捧,又要逼。
捧要捧得他心花怒放,逼要逼得他無路可退,
還得讓官家覺得這主意是他自己英明神武想出來的,我們只是順應圣意罷了。”
陳東擰眉沉吟,緩緩道:“我明白了。要以情動人,以孝壓人。
開頭便可引《詩經》‘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之句,言明人子思親乃天性。
再稱頌官家臨危受命,不忘根本,追尊淵圣,迎奉太后,已是孝感天地。
然中秋將至,月圓人缺,念及北國嚴寒,二圣蒙塵,為人子者,豈能安然南巡,獨享江南安逸?
此情此景,若不稍作表示,何以慰藉圣上拳拳之心,何以安撫天下臣民殷殷之盼?”
“說得好!”歐陽澈撫掌贊道,“然后便可順勢提及,應天府父老,感念圣德,亦盼君王暫留,以示共渡難關之心。
懇請陛下體恤民情,暫緩行蹕,留鎮中樞,哪怕……哪怕只是遣一二使臣北上,略致慰問,亦足以彰顯陛下不忘親恩、心系故國之大義,足以讓天下歸心,令金人聞之亦有所忌憚!”
“對!就是要這個效果!”陳南補充強調。
“甚至可以隱晦地表示,此舉并非干預朝政,只是體察圣心,不忍見陛下因思親而傷懷,故而斗膽進言。如此一來,就算黃、汪想挑刺,也難以找到攻訐的借口。”
奏疏的初稿很快便寫成了。
三人又仔細研讀幾遍,修改了幾處措辭,確認再無明顯破綻。
“好了!”
陳東放下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雖眉宇間難掩倦色,眼底卻已重燃光亮。
“阿兄,此事宜早不宜遲。”陳南叮囑道,“黃、汪二人剛剛扳倒李相公,正是志得意滿之時,或許會有所松懈。
我們要趕在他們徹底掌控局面,強行推動南遷之前,將這道奏疏送到官家面前!”
“我明白。”陳東重重點頭,“明日散朝之后,我便設法遞交。”
歐陽澈也道:“少陽兄放心,德明也會在外面盡力周旋,聯絡一些尚有良知的同道,為少陽兄聲援造勢!”
陳南微微松了口氣,看著重新振作起來的兩人,心中稍定。
李綱雖倒,但棋局未終。
只要人還在,只要信念不滅,就還有翻盤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