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東看向陳南所在的門外方向，眼底情緒翻復雜。

他方才對著陳南發火，覺得他不懂“大義”，不識“風骨”。

可現在回想，正是陳南，用最直接、最現實的語言，戳破了他的幻想，逼他面對殘酷的現實。

短短幾個月，二郎，就變得不一樣了。

不再是以前做事風風火火、毛毛躁躁的二郎。

他變得更加成熟，更加果斷，也更加……讓他感到陌生，但卻值得信任。

讓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難以置信。

但奇怪的是，這種陌生感之中，卻又隱隱透著一種令人不得不正視的沉穩與可靠，一種似乎能穿透迷霧、直抵核心的洞察力。

“二郎他……他長大了。”

陳東喃喃道，語氣里帶著一絲欣慰，也帶著一絲愧疚。

“是啊，夫君。”

她小心翼翼地調整了一下坐姿，一只手輕柔地撫摸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感受著里面那個小生命的微微悸動。

“為了我們，為了這個家，為了能讓你……讓你好好地活下去，二郎這一路，吃了多少苦，擔了多少心？”

她的嗓音帶上哽咽，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強忍著沒有落下。

“他明知前路艱險，應天府是龍潭虎穴，卻還是毅然決然，帶著我這個累贅，千里奔波，風餐露宿。

就是為了趕在你鑄成大錯之前，拉你一把……阻止你……阻止你去做那飛蛾撲火的傻事。

夫君，你忍心讓他這一番苦心孤詣，全都付諸東流嗎？

忍心讓我們母子，日日夜夜為你懸著心，食不下咽，寢不安席。

最終……最終卻只能面對一個白綾裹尸、家破人亡的冰冷結局嗎？”

“夫君，你要相信二郎。”

“妾身知道，你心里或許還有疑慮，覺得二郎年輕，行事或許……或許有些離經叛道。

但他這一路行來……樁樁件件，都顯示出他不凡的見識和縝密的心思。”

“而且，夫君，你難道沒有察覺嗎？二郎身上，似乎有一種……一種連妾身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特質。

他好像總是能看到我們看不到的東西，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的辦法。

他身上那種沉靜和自信，絕非故作姿態。

妾身……妾身愿意相信他。

相信他能帶我們走出困境。”

她再次強調了陳南的重要性，不僅僅是因為血緣親情，更因為她敏銳地察覺到。

這個醒來后的小叔子，身上散發出的那種超越年齡的智慧和決斷力。

讓她在惶恐不安的亂世中，找到了一絲可以依靠的安心，讓她愿意去相信，去托付。

陳東聽著妻子對弟弟的評價，心中更是復雜。

他了解自己的妻子，性情溫婉嫻靜，知書達理，看人自有分寸，絕非輕易褒揚之人。

她竟對二郎有如此評價，甚至……如此信賴？這比任何道理都更能撼動他的心。

那個曾經沉默寡言、需要他庇護的弟弟，如今仿佛換了個人，眼神里有他看不懂的深邃，行事間有他料不到的章法。

陌生，確實陌生，卻又偏偏透著一股令人不得不信服的篤定。

連清娘都看出來了，并且毫無保留地選擇相信……

他還能堅持什么呢？

堅持那份連自己都開始動搖的“愚忠”？

堅持那條已經被證明是死路的“直諫”，然后拖著全家一起走向毀滅？

良久，陳東緊繃的肩膀終于垮了下來。

他反手握住妻子冰涼的手。

“……好。”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聲音沙啞得厲害，“我聽你的，也……聽二郎的。”

他雖然接受了這個策略，但心中仍有不甘。

放棄“迎還二圣”這面旗幟，意味著在道義上做出了一定的妥協，意味著暫時將父兄置于次要位置。

但他知道，這是為了更大的目標，是為了讓抗金這把火，不至于在萌芽階段就被黃、汪之流徹底撲滅。

里屋的氣氛終于緩和了下來。吳清蕙看著丈夫眼中的光芒重新亮起，知道他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心魔。

她疲憊地靠回床頭，長長地舒了口氣。

外間，陳南靜靜地靠在門邊，耳邊只有雨水滴落的聲音。

他聽不到屋內的具體對話，但他能感覺到，那扇薄薄的木門背后，正在進行一場無聲的較量。

時間仿佛過得異常緩慢，每一秒都像被無限拉長。

他心中焦急，擔心阿嫂是否能說服大哥，擔心大哥會不會一時沖動，做出讓他追悔莫及的決定。

他甚至有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要推門進去，加入勸說的行列。

就在他心緒不寧、幾乎要忍不住推門進去的時候，那扇木門“吱呀”一聲，從里面被拉開了。

陳南立刻站直身子，目光緊緊地盯著門口。

首先走出來的是吳清蕙，她臉色依然蒼白，身形顯得有些虛弱，但眼神卻比之前亮了許多，帶著如釋重負的輕松和堅定。

她沖著陳南微微一笑。

陳南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了大半。

緊隨其后的是陳東。

臉上那份失魂落魄已然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卻也帶著一種新的、內斂的堅毅。

他看到陳南，沒有像之前那樣怒氣沖沖，只是沖他點了點頭。

然后走到他身邊，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二郎。”陳東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但語氣卻異常鄭重，“清娘……都與我說了。你……你說的對。是兄長……錯了錯了。”

陳南沒想到大哥會如此直接地承認錯誤。

這三個字，從一向心高氣傲、視道義如生命的兄長口中說出，其分量之重，遠非言語所能形容。

他一時竟有些語塞，喉頭哽咽，千言萬語都堵在了胸口，只覺眼睛有些發熱。

“阿兄……”他低聲喚了一句，聲音里帶著難以置信的釋然和心疼。

“我這些日子，被心中的激憤和那點虛妄的‘風骨’蒙蔽了雙眼。

只想著如何痛快淋漓地抒發胸中塊壘，卻忘了……忘了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陳東深吸一口氣，“為國盡忠，不是白白送死。我不能死，至少現在不能。”

他看向陳南，眼神復雜而深邃：“二郎，你……你變了很多。

變得讓兄長都有些不認識了，不再只是那個需要兄長庇護的二郎。

但……但兄長信你。你的計策，清娘也覺得可行。

我們……我們便按你說的辦。”

他的話音剛落，仿佛是為了印證這亂世容不得片刻安寧。

“哐當”一聲巨響。

小院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從外面狠狠撞開。

一個身影如同旋風般闖了進來。

“少陽！不好了！宮里傳出話來，御史臺的張浚……張御史，上本彈劾李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