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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再輸出

陳南退了出去,輕輕掩上那扇并不嚴實的木門。

外間的光線更加昏暗,只有雨水敲打窗欞的單調聲響。

兄長那性子,認死理,這次勸說,怕是要剝掉他一層皮了。

這重擔,壓在了阿嫂身上。

里屋。

陳東看著妻子蒼白憔悴的臉。

見她強撐著坐起,心里又疼又愧,火氣散了大半。

“清娘,都怪我,方才聲音大了,驚著你了??焯上?,有話慢慢說?!?

他伸手去扶。

吳清蕙卻輕輕撥開他的手,堅持坐著,望著他。

“夫君,我沒事。有些話,現在不說,我怕……就來不及了。”

她聲音不高,卻有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陳東看著她,看著那雙盛滿了憂慮和恐懼的眼睛。

那是從丹陽到應天府,千里奔波積攢下來的牽掛。

他沒再堅持,在她床邊的矮凳上坐下,等著她開口。

吳清蕙伸出手,覆上他的大手,摩挲著。

“少陽,你還記得我們成親那天嗎?”

她聲音很輕,帶著點回憶的暖意。

陳東一怔,顯然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

“……記得。”聲音有些干澀。

“我那時便知,我的夫君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吳清蕙眼里有水光閃動,有敬慕,也有旁人未必能懂的理解。

“你心里裝著天下,裝著社稷,正直,無畏,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正是這份風骨,讓妾身傾心,不悔相隨。”

她的話像溫水,一點點浸潤著陳東那顆因屈辱和憤怒而變得僵硬的心。

他緊抿的唇線松弛了些。

“我知道,你此番前來應天府,是為了抗擊金虜,是為了恢復中原,是為了迎還二圣,是為了這大宋江山。

妾身與你一樣,恨金賊殘暴,盼王師北定。你的心思,妾身都懂,也都敬佩?!?

陳東胸口起伏,妻子的理解,是此刻最大的慰藉。

“可是,少陽……”

吳清蕙話鋒一轉,握著他的手微微用力,語氣也認真起來。

“正直和忠誠,也需要用對地方,用對方法啊!一味地剛強,不計后果地沖撞,那不是忠勇,那是……那是匹夫之勇,是白白犧牲!”

“清娘,你……你也要學二郎那般,說我魯莽,說我固執嗎?難道堅守臣子本分,直言進諫,也有錯了?”

“沒有錯!”吳清蕙立刻搖頭,語氣急切了幾分。

“夫君的忠心沒有錯,抗金的決心沒有錯,恢復中原的志向更沒有錯!

錯的是……是時機,是方法,還有……我們面對的那個人,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看著丈夫眼中重新燃起的倔強火焰,決定不再繞圈子。

“少陽,你告訴我,你力主‘迎還二圣’,官家是什么反應?”

陳東臉扭向一邊,不說話。

吳清蕙卻不放過他。

“少陽,你想想!官家這皇位是怎么來的?

正如二郎所說,是汴京城破,二圣被抓走,國都沒了,才輪到他!

他這皇帝,當得倉促,坐得心驚膽戰!”

“清娘!”

陳東猛地轉回頭,眼中帶著震驚和被戳中心事的惱怒。

“你怎么也說出這等的話?!官家年輕仁厚,怎么會……”

他的臉色刷地白了,想反駁,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所作所為,皆是為國為君,天經地義。

卻從未真正站在趙構的角度,去思考這位年輕皇帝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算計。

看著丈夫失魂落魄的樣子,吳清蕙心疼,但此刻必須讓他徹底清醒。

“少陽,我知道這很難聽,可這就是真的!

我們不能再拿自己的一廂情愿去要求官家了!

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喊那句只會讓他害怕、把我們往絕路上推的‘迎還二圣’!”

她的聲音放緩,帶著懇切,帶著勸慰。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拼盡全力,堅定官家抗金的決心!

要讓他相信,守住中原,才能保住他的皇位!這才是他青史留名的唯一機會!”

她身體微微前傾,盯著丈夫的眼睛,一字一句。

“少陽,你要讓官家明白,也讓那些主張南逃的人看看清楚:

如今這江山,只有官家能扛起來!

他若守不住應天,守不住中原,難道指望金人放過他?

難道指望那些喊著南逃的臣子能保他一世富貴?

只有打退金人,他這皇位才能真正坐穩,才能不負祖宗,不負天下!

我們得讓他看到,守土抗金,才是他唯一的活路,也是他唯一的體面!

那些虛名,那些不切實際的口號,只會害了他,也害了我們!”

頓了一下,見陳東沒有反駁,吳清蕙繼續說道。

“夫君你想,官家如今最看重的是什么?

不就是這剛剛到手的江山帝位嗎?

咱們就得讓他知道,這江山和他自己是連在一起的!

只有保住江山,他才能安安穩穩地做他的皇帝!

要是只想著逃,丟了北方,丟了人心,他這皇帝還能做得長久嗎?

金人難道就會放過一個逃跑的皇帝?

到時候,別說光宗耀祖了,恐怕連身家性命都難保全,落得個凄慘下場,就像……就像前朝那些亡國之君一樣,受盡屈辱!

反過來,若是他能頂住壓力,守住這片土地。

哪怕只是守住,那也是天大的功勞,將來史書上也會記他一筆好名聲!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

吳清蕙越說越激動,臉上那層病態的蒼白反而被激動的紅暈取代,她眼里閃著一種平時少見的、決斷的光。

“我們要讓他知道逃跑的可怕,也要讓他看到堅守的好處!

夫君,這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能救咱們自己,或許也能幫到這江山的穩妥法子?。 ?

“至于迎還二圣……”

吳清蕙一口氣說了許多,許是情緒激動,氣息有些不穩,她下意識地輕輕按了按微微隆起的小腹,緩了口氣。

“那可以是我們心里最終的念想,是鼓舞士氣、讓大家伙兒擰成一股繩的盼頭。

但絕不能是現在天天掛在嘴邊,刺激官家、給別人遞刀子的把柄!

少陽,你說呢?”

一番話語,如同黃鐘大呂,振聾發聵,在陳東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怔怔地看著妻子。

看著她眼中那份超越了兒女情長的遠見卓識。

看著她微微隆起、孕育著新生命的腹部。

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迷茫席卷了他。

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剛直,他堅守不移的信念,在妻子這番冷靜而殘酷的剖析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不合時宜。

他所認為的“忠”,在現實的政治博弈中,竟然成了最致命的“蠢”。

“我……我……”

難道,他真的錯了嗎?

難道,他一直堅持的,都是一條通往毀滅的死路?

吳清蕙看著丈夫痛苦掙扎的模樣,沒再多說。

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后背,把自己的溫度傳給他。

“少陽,我知道這很難。改變想法,比堅守更需要勇氣。

但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未出世的孩子,也為了……為了你心中那份真正想要守護的大宋江山”

她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的肩頭,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無比清晰。

“夫君,活下去,才有希望。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只有我們活著,才能等到云開霧散的那一天,才能真正為國盡忠,實現你的抱負。

答應我,好嗎?

別再去做那些……那些無謂的犧牲了?!?

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但屋內卻異常安靜。

陳東的身體不再顫抖,他緩緩抬起頭,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

看著妻子眼中的淚水和懇求,看著她因擔憂和勞累而憔悴的容顏——

這是他的妻,是千里迢迢追隨他而來、即將為他誕下孩兒的女人。

他可以不顧自己的生死,但他不能不在乎她們母子的安危。

他又想起二郎。

那個以前總要他護著的弟弟,現在卻沉穩得讓他有些陌生。

二郎之前那些聽著“大逆不道”的勸告,此刻竟和清娘的話對上了……

許久,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長長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氣。

“清娘……”

他抬起手,撫過妻子因為懷孕而顯得有些浮腫的面頰,聲音疲憊,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沉重。

“是我……是我太執拗了?!?

他看著妻子的眼睛,那雙眼中沒有指責,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擔憂和愛意。

這些日子來,她承受著怎樣的艱辛——千里迢迢的旅途,腹中日漸沉重的胎兒,還有無時無刻不在為他懸著的心。

他只顧著心中的“大義”,卻忽略了身邊最親近、最愛他的人,為他付出了多少。

“我以為,只要我硬氣,夠執著,就能讓官家回頭,就能讓朝廷醒悟,就能扭轉這世道……”

陳東的聲音低沉,帶著自嘲。

“可我忘了,人心……尤其是帝王之心,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要難測。

我的‘忠誠’,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威脅皇位的狂悖之舉……

我的‘大義’,在他們看來,不過是礙著他們茍且偷安的絆腳石……”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心中那座高高聳立的理想豐碑,此刻正在轟然倒塌。

但他沒有完全絕望。

因為在廢墟之上,妻子的愛和現實的責任,正在為他重建新的支撐。

“夫君,你沒有錯。”

吳清蕙低語道,語氣卻很確定。

“你的心是好的,是純粹的。

只是……只是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亂世,要對付的,是那些早就沒了良心和底線的奸臣。對付他們,不能只靠一腔熱血,還需要智慧,用手段。”

她握緊丈夫的手,將他拉近了些,壓低了聲音。

“少陽,你可覺得二郎,變化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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