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南退了出去,輕輕掩上那扇并不嚴實的木門。
外間的光線更加昏暗,只有雨水敲打窗欞的單調聲響。
兄長那性子,認死理,這次勸說,怕是要剝掉他一層皮了。
這重擔,壓在了阿嫂身上。
里屋。
陳東看著妻子蒼白憔悴的臉。
見她強撐著坐起,心里又疼又愧,火氣散了大半。
“清娘,都怪我,方才聲音大了,驚著你了??焯上?,有話慢慢說?!?
他伸手去扶。
吳清蕙卻輕輕撥開他的手,堅持坐著,望著他。
“夫君,我沒事。有些話,現在不說,我怕……就來不及了。”
她聲音不高,卻有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陳東看著她,看著那雙盛滿了憂慮和恐懼的眼睛。
那是從丹陽到應天府,千里奔波積攢下來的牽掛。
他沒再堅持,在她床邊的矮凳上坐下,等著她開口。
吳清蕙伸出手,覆上他的大手,摩挲著。
“少陽,你還記得我們成親那天嗎?”
她聲音很輕,帶著點回憶的暖意。
陳東一怔,顯然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
“……記得。”聲音有些干澀。
“我那時便知,我的夫君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兒?!?
吳清蕙眼里有水光閃動,有敬慕,也有旁人未必能懂的理解。
“你心里裝著天下,裝著社稷,正直,無畏,敢做別人不敢做的事。正是這份風骨,讓妾身傾心,不悔相隨。”
她的話像溫水,一點點浸潤著陳東那顆因屈辱和憤怒而變得僵硬的心。
他緊抿的唇線松弛了些。
“我知道,你此番前來應天府,是為了抗擊金虜,是為了恢復中原,是為了迎還二圣,是為了這大宋江山。
妾身與你一樣,恨金賊殘暴,盼王師北定。你的心思,妾身都懂,也都敬佩?!?
陳東胸口起伏,妻子的理解,是此刻最大的慰藉。
“可是,少陽……”
吳清蕙話鋒一轉,握著他的手微微用力,語氣也認真起來。
“正直和忠誠,也需要用對地方,用對方法啊!一味地剛強,不計后果地沖撞,那不是忠勇,那是……那是匹夫之勇,是白白犧牲!”
“清娘,你……你也要學二郎那般,說我魯莽,說我固執嗎?難道堅守臣子本分,直言進諫,也有錯了?”
“沒有錯!”吳清蕙立刻搖頭,語氣急切了幾分。
“夫君的忠心沒有錯,抗金的決心沒有錯,恢復中原的志向更沒有錯!
錯的是……是時機,是方法,還有……我們面對的那個人,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看著丈夫眼中重新燃起的倔強火焰,決定不再繞圈子。
“少陽,你告訴我,你力主‘迎還二圣’,官家是什么反應?”
陳東臉扭向一邊,不說話。
吳清蕙卻不放過他。
“少陽,你想想!官家這皇位是怎么來的?
正如二郎所說,是汴京城破,二圣被抓走,國都沒了,才輪到他!
他這皇帝,當得倉促,坐得心驚膽戰!”
“清娘!”
陳東猛地轉回頭,眼中帶著震驚和被戳中心事的惱怒。
“你怎么也說出這等的話?!官家年輕仁厚,怎么會……”
他的臉色刷地白了,想反駁,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所作所為,皆是為國為君,天經地義。
卻從未真正站在趙構的角度,去思考這位年輕皇帝內心深處的恐懼和算計。
看著丈夫失魂落魄的樣子,吳清蕙心疼,但此刻必須讓他徹底清醒。
“少陽,我知道這很難聽,可這就是真的!
我們不能再拿自己的一廂情愿去要求官家了!
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喊那句只會讓他害怕、把我們往絕路上推的‘迎還二圣’!”
她的聲音放緩,帶著懇切,帶著勸慰。
“我們現在要做的,是拼盡全力,堅定官家抗金的決心!
要讓他相信,守住中原,才能保住他的皇位!這才是他青史留名的唯一機會!”
她身體微微前傾,盯著丈夫的眼睛,一字一句。
“少陽,你要讓官家明白,也讓那些主張南逃的人看看清楚:
如今這江山,只有官家能扛起來!
他若守不住應天,守不住中原,難道指望金人放過他?
難道指望那些喊著南逃的臣子能保他一世富貴?
只有打退金人,他這皇位才能真正坐穩,才能不負祖宗,不負天下!
我們得讓他看到,守土抗金,才是他唯一的活路,也是他唯一的體面!
那些虛名,那些不切實際的口號,只會害了他,也害了我們!”
頓了一下,見陳東沒有反駁,吳清蕙繼續說道。
“夫君你想,官家如今最看重的是什么?
不就是這剛剛到手的江山帝位嗎?
咱們就得讓他知道,這江山和他自己是連在一起的!
只有保住江山,他才能安安穩穩地做他的皇帝!
要是只想著逃,丟了北方,丟了人心,他這皇帝還能做得長久嗎?
金人難道就會放過一個逃跑的皇帝?
到時候,別說光宗耀祖了,恐怕連身家性命都難保全,落得個凄慘下場,就像……就像前朝那些亡國之君一樣,受盡屈辱!
反過來,若是他能頂住壓力,守住這片土地。
哪怕只是守住,那也是天大的功勞,將來史書上也會記他一筆好名聲!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好處?。 ?
吳清蕙越說越激動,臉上那層病態的蒼白反而被激動的紅暈取代,她眼里閃著一種平時少見的、決斷的光。
“我們要讓他知道逃跑的可怕,也要讓他看到堅守的好處!
夫君,這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是能救咱們自己,或許也能幫到這江山的穩妥法子?。 ?
“至于迎還二圣……”
吳清蕙一口氣說了許多,許是情緒激動,氣息有些不穩,她下意識地輕輕按了按微微隆起的小腹,緩了口氣。
“那可以是我們心里最終的念想,是鼓舞士氣、讓大家伙兒擰成一股繩的盼頭。
但絕不能是現在天天掛在嘴邊,刺激官家、給別人遞刀子的把柄!
少陽,你說呢?”
一番話語,如同黃鐘大呂,振聾發聵,在陳東的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怔怔地看著妻子。
看著她眼中那份超越了兒女情長的遠見卓識。
看著她微微隆起、孕育著新生命的腹部。
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和迷茫席卷了他。
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剛直,他堅守不移的信念,在妻子這番冷靜而殘酷的剖析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如此……不合時宜。
他所認為的“忠”,在現實的政治博弈中,竟然成了最致命的“蠢”。
“我……我……”
難道,他真的錯了嗎?
難道,他一直堅持的,都是一條通往毀滅的死路?
吳清蕙看著丈夫痛苦掙扎的模樣,沒再多說。
只是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后背,把自己的溫度傳給他。
“少陽,我知道這很難。改變想法,比堅守更需要勇氣。
但是,為了我們自己,為了未出世的孩子,也為了……為了你心中那份真正想要守護的大宋江山”
她將臉頰輕輕貼在他的肩頭,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無比清晰。
“夫君,活下去,才有希望。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只有我們活著,才能等到云開霧散的那一天,才能真正為國盡忠,實現你的抱負。
答應我,好嗎?
別再去做那些……那些無謂的犧牲了?!?
窗外的雨聲似乎小了一些,但屋內卻異常安靜。
陳東的身體不再顫抖,他緩緩抬起頭,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
看著妻子眼中的淚水和懇求,看著她因擔憂和勞累而憔悴的容顏——
這是他的妻,是千里迢迢追隨他而來、即將為他誕下孩兒的女人。
他可以不顧自己的生死,但他不能不在乎她們母子的安危。
他又想起二郎。
那個以前總要他護著的弟弟,現在卻沉穩得讓他有些陌生。
二郎之前那些聽著“大逆不道”的勸告,此刻竟和清娘的話對上了……
許久,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長長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氣。
“清娘……”
他抬起手,撫過妻子因為懷孕而顯得有些浮腫的面頰,聲音疲憊,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和沉重。
“是我……是我太執拗了?!?
他看著妻子的眼睛,那雙眼中沒有指責,只有濃得化不開的擔憂和愛意。
這些日子來,她承受著怎樣的艱辛——千里迢迢的旅途,腹中日漸沉重的胎兒,還有無時無刻不在為他懸著的心。
他只顧著心中的“大義”,卻忽略了身邊最親近、最愛他的人,為他付出了多少。
“我以為,只要我硬氣,夠執著,就能讓官家回頭,就能讓朝廷醒悟,就能扭轉這世道……”
陳東的聲音低沉,帶著自嘲。
“可我忘了,人心……尤其是帝王之心,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要難測。
我的‘忠誠’,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威脅皇位的狂悖之舉……
我的‘大義’,在他們看來,不過是礙著他們茍且偷安的絆腳石……”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心中那座高高聳立的理想豐碑,此刻正在轟然倒塌。
但他沒有完全絕望。
因為在廢墟之上,妻子的愛和現實的責任,正在為他重建新的支撐。
“夫君,你沒有錯。”
吳清蕙低語道,語氣卻很確定。
“你的心是好的,是純粹的。
只是……只是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亂世,要對付的,是那些早就沒了良心和底線的奸臣。對付他們,不能只靠一腔熱血,還需要智慧,用手段。”
她握緊丈夫的手,將他拉近了些,壓低了聲音。
“少陽,你可覺得二郎,變化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