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城內,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濕冷蕭瑟的氣息,混雜著從運河里飄來的水腥味和城中百姓無法驅散的惶恐。
自皇子趙旉病重之后,這座倉促的行在便籠罩在一片更為沉重的陰霾之下。
若國失儲君,在亂世之中,這無異于最可怕的兇兆。
官家趙構的情緒愈發陰晴不定,而朝堂之上,以黃潛善、汪伯彥為首的主和派,也借著這份天家的悲戚與彌漫的恐慌,更加肆無忌憚地鼓吹南遷之議。
樞密院內,更是死氣沉沉。
這里本該是大宋王朝的軍事中樞,如今卻像是即將散場的戲班后臺,人人面帶憂色,無心公務,低聲傳遞著各種真假難辨的流言。
陳南坐在房間里,面前的炭盆燃著半死不活的火,透出的那點微弱暖意,根本驅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
他知道歷史的走向。
金人的鐵蹄不會停歇,這場南侵,是一次規模空前、志在必得的總攻。
西路的完顏宗翰已經攻破河南府,兵鋒直指洛陽;東路的完顏宗輔、宗弼(兀術)正橫掃山東。
而現在,又一支金軍,必然會像一把尖刀,插向河北腹地,威脅開封的側翼,也徹底斬斷朝廷與北方忠義之士的最后一點念想。
他心中默念著那個地名——磁州。
那是河北南部的門戶,是通往開封的必經之路,戰略位置極其重要。
歷史上,正式一旦磁州失守,整個河北的防線將徹底崩潰。
“報——!!”
一聲凄厲的嘶吼劃破了樞密院的沉寂,由遠及近,帶著血與火的焦灼。
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渾身泥濘,嘴唇干裂,踉蹌著沖進院內,盔甲上甚至還帶著凝固的血跡。
他幾乎是被人架著拖進了正堂,在樞密院主官面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喊道:“北……北方急報!金……金軍主力……圍……圍攻磁州!磁州守將趙世隆……死戰不退……請求……請求援軍!!”
說完,那信使便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消息如同一塊巨石砸入死水潭,瞬間激起千層浪。
樞密院的官吏們炸開了鍋,驚呼聲、議論聲、倒抽冷氣的聲音混成一片。
“磁州?天啊!金狗已打到那兒去了!”
“趙將軍手下不過萬余兵馬,如何抵擋得住金軍主力?”
“完了,完了……這下開封府的側翼徹底暴露了!”
陳南靜靜地站在人群外圍,臉色平靜,但藏在袖中的拳頭卻攥得死死的。
來了。
他沒有驚慌,心中反而升起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決斷。
這不是意外,而是牌局。
現在,他要看的,是牌桌上每個人的反應。
僅僅半個時辰后,垂拱殿內,一場緊急朝會倉促召開。
殿內的氣氛比外面的天氣還要寒冷。
宰相黃潛善立于百官之首,神情肅穆,而百官隊列之中,是近日才被官家召回、勉強復職卻已無多少實權的汪伯彥,他臉色陰沉,眼神閃爍,顯然與黃潛善貌合神離。
趙構高坐在那張并不舒適的龍椅上,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皇子夭折的打擊,加上這突如其來的軍情噩耗,讓這位年輕的皇帝顯得格外憔悴和驚恐。
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掃過階下神色各異的臣子,像一個溺水之人,徒勞地尋找著救命的稻草。
宰相黃潛善第一個站了出來。
他那張總是掛著虛偽憂慮的臉上,此刻更是布滿了“為國分憂”的沉痛。
“官家,磁州之圍,非戰之罪,乃天時也。金賊勢大,三路并進,其鋒銳不可擋。老臣以為,磁州已是孤城,斷無堅守之理。
若強行發兵北上救援,無異于以卵擊石,正中金人圍點打援之計。屆時,我大宋僅存的這點元氣,也將盡數葬送于黃河之北啊!”
眼角擠出幾滴渾濁的淚水,聲音愈發悲切。
黃潛善話音剛落,他身后的幾名黨羽立刻出聲附和。
“黃相所言甚是!當務之急是保全官家與朝廷根本,豈能為一座孤城耗盡國力!”
“趙世隆此舉名為忠勇,實為魯莽,我等不能被其綁上戰車!”
而汪伯彥則一言不發,只是用眼角余光瞥著黃潛善,心中暗自冷笑,巴不得黃潛善將所有責任攬在身上,自己好坐收漁利。
殿內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聲。
幾位主戰派官員氣得臉色鐵青,渾身發抖。
戶部的一名侍郎出列奏道:“官家,東京宗澤老將軍尚有數萬精兵,且已聯絡河北義軍,若命其從側翼牽制,或可為磁州解圍!”
黃潛善聞言,立刻冷笑著打斷。
“好一個‘或可’!這是要拿宗帥的孤軍去賭一個未知之數嗎?金軍正愁無法聚殲我朝野戰之師,你這便是要把宗帥和河北義軍一同送入虎口!若因此動搖開封根本,致使京畿有失,這責任你擔得起嗎?!”
一句話便將那名侍郎堵了回去,令其余有心反駁者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破其“保全大局”的詭辯。
因為黃潛善說的是“事實”——國庫確實空虛,兵力確實不足。
在這種絕望的現實面前,任何忠勇的言辭都顯得蒼白無力。
御史臺的張浚,再也按捺不住,排眾而出,躬身朗聲道:“官家!黃相之言,臣不敢茍同!磁州乃河北屏障,磁州若失,則河北人心盡喪!
宗澤老將軍在開封苦苦支撐,所盼者何?所盼者,便是朝廷能有一絲北伐之志,能有一線救援之光!若今日我等坐視磁州被圍而不救,便是親手斬斷了宗帥的臂膀,寒了天下忠義之士的心啊!”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直視龍椅上的趙構,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官家,人心,才是國之根本!一旦人心散了,縱有長江天險,亦不過是茍延殘喘!屆時,我等便真成了偏安一隅的孤家寡人了!請官家三思,萬不可行此自毀長城之舉!”
“放肆!”黃潛善厲聲呵斥,“張浚!你這是何意?難道你要讓官家親冒矢石,去為你口中的‘人心’做賭注嗎?官家萬金之軀,若有半分閃失,你擔待得起嗎?!”
一頂“不顧君父安危”的大帽子壓了下來。
張浚面色不變,沉聲道:“黃相此言差矣!臣正是為官家安危計,才死諫救援!磁州在,則開封屏障在;開封在,則黃河防線尚能支撐。
若坐視磁州陷落,金人兵鋒不日即達黃河,屆時行在震動,官家又何安之有?今日之退,是為明日之危!以戰求和,方有生機!”
黃潛善冷笑一聲:“張大人說得輕巧!以戰求和?拿什么戰?如今國庫能調撥的錢糧,只夠支撐應天府禁軍三月用度!莫非要讓將士們餓著肚子去與金人鐵騎拼命嗎?你這是忠義,還是催命?”
趙構聽到“三月用度”四字,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毫無血色,扶著龍椅的手微微顫抖,顯然黃潛善的話比張浚的戰略遠見更能戳中他內心的恐懼。
“官家!此時此刻,任何北上救援之議,皆是置官家于險地,是為不忠!趙世隆忠則忠矣,但其以區區萬余疲敝之師,螳臂當車,實乃不智!
前些日子既已定下“以水制騎”之策,我等為人臣子,豈能因一人之不智,而陷君父于萬劫不復之地?!”
同知樞密院事汪伯彥比黃潛善更為直接。
他環視一周,目光在幾位尚有血性的主戰派官員臉上一一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
“如今國庫空虛,糧草不濟,拿什么去救?拿將士的命去填那無底的深淵嗎?還是說,諸位大人有何妙計,能撒豆成兵,憑空變出錢糧來?”
這番話,既是說給趙構聽,也是在堵死所有反對者的嘴。
趙構揉著發痛的額角,眼中滿是血絲和恐懼。
他聽著臣子們的爭吵,腦海里浮現的卻是靖康之難時,父兄被金人擄走的慘狀。
他怕,他真的怕。
他不想成為第三個被俘的趙氏皇帝。
他猛地一甩袖,聲音里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與煩躁。
“都不要再說了!退朝!此事……讓朕一個人靜一靜!”
他不敢看張浚等人失望的眼神,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龍椅。
然而,這話從天子口中說出,便等同于宣判了磁州的死刑。
黃潛善與汪伯彥對視一眼,嘴角都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得意。
而張浚和其他幾位主戰派官員,眼中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陳南站在殿角,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看到主戰派的失魂落魄,看到黃、汪的得意忘形,更看到了趙構那被恐懼徹底吞噬的靈魂。
他知道,在這樣的大朝會上,跟趙構講忠義、講民心,無異于對牛彈琴。
這個皇帝,只聽得懂一種語言——利害。
退朝后,陳南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樞密院的檔房。
他以核對河北軍務檔籍為名,將自己關在故紙堆里,一直等到夜幕降臨。
入夜,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車,從偏門駛出了樞密院,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皇城根下的一處僻靜茶樓。